她不看雷督理的人,只看雷督理的手。这男人她一眼看不完,她只能先去看他的手。
看过之后,她和他十指相扣,只觉得是冲破了一道樊笼,忽然间天大地大,有光有风。
从那以后,她进入了一个光风霁月的新世界。
她不谈情,不说爱,不讲风花雪月,不要罗曼蒂克,日子还是照常的过,只是心境变了,觉得一切都有好处。秋雨潇潇有秋雨潇潇的好,风雪呼啸有风雪呼啸的好。出门走一趟,天寒地冻,了无生机,一切都是盖雪蒙霜,冷得痛快,还是好。
此时向后依靠着雷督理,她站了片刻,拍了拍他的手臂:“你放开我,我有正经事和你商量。”
雷督理松了手,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来。叶春好扯了扯衣襟,然后斜着身子面对了他:“我跟你说——”她对着雷督理眨巴眨巴眼睛:“我要说话呢,你笑什么?”
说完这话,她抬手掩口,忍不住也笑了:“你别笑,你笑我也要笑……你别看我,要不然我什么都不和你说了。”
雷督理向后一靠,闭了眼睛:“好好好,不看你,你说吧!”
他不看她,她却趁机凝视了他:“我要说的,还是入股大洋公司的事情。这两个月,我明里暗里也考察了它许久,觉得这家公司确实是真正做贸易的,不是那种皮包公司,应该可以信赖,所以——”
雷督理睁开了眼睛:“你打算往里投多少?”
叶春好略一沉吟:“三十万到五十万。”
“账上的钱够吗?”
“够是够,只不过若是把资金都投到了这上头来,账房那边的生意,怕是就要周转不开了。但我又想,那种生意,说句不好听的话,真是祸国殃民的。你现在有一省督理的身份与势力,能够做这种生意,若是将来你不做这个督理了,不带兵了,那么这种生意利润惊人,立刻就会被旁人夺去。”
雷督理苦笑一声:“没想到我贩点烟土贴补军饷,竟是犯了祸国殃民的罪。”
“你别多心,我一点批评你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我自己想着,同样是赚钱,干嘛不去赚那又干净又长久的钱呢?”
雷督理皱了眉头:“春好,你终究是个小女孩,不懂我的苦衷。我手下这几十万兵,都是要吃要喝的,饿上三天就有哗变的危险。陆军部的军饷发得如此困难,到头来还不是得让我去弄钱养着他们?”
“你们征收的各种捐税,还不够这方面的开支吗?”
“那怎么够?那要是够了,我又何必再向英美银行一次又一次的借钱?新闻界骂我不恤民困、竭泽而渔,说我是个刮地皮的,其实我真是冤枉得很。换谁坐了我这个位子,都是一样要这么干。”
叶春好被他说得哑然,沉默片刻之后,才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真的是不懂。但是——”
雷督理抬手一搂她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无论是三十万还是五十万,终究是有限的数目,你自己掂量着办,我信任你。”然后他站了起来:“下午我有会要开,晚上带你出去玩。下个礼拜回北京,年前大概是不能再来了。”
叶春好看了他这个兴致勃勃的样子,心中很觉无奈,可又不便逼着他听自己算账。他并没有他说的那样无奈无辜,叶春好越是了解他的资产数目,越认为他不是一般的贪婪。贪婪,可是贪来了却又不会处置,一股脑儿的丢在那里荒废着,像是无知任性小孩子的所为。先前林子枫为他管理账目,没有揩走他一百万以上的油水,已经算是两袖清风、很对得起他了。
所以有时候叶春好也纳闷,不知道凭着雷督理这种头脑,是怎么当上督理的。
雷督理在开会之前,接到了张嘉田的亲笔信。
信里几乎没什么正经话,字越写越大,颠三倒四的全是问候言语,仿佛除了他之外,天下再也不会有人关怀雷督理。雷督理看着这封信,感动之余,又很上火。说起来,他和叶春好算得上是自由恋爱,他并不是强抢了张嘉田的老婆,可是……
然而他随即又一转念——他对张嘉田有再造之恩,张嘉田若是为了个女人和他反目,那就证明张嘉田是条白眼狼。别说张嘉田对叶春好是单相思,就算叶春好真是张嘉田的媳妇,自己看上她了,他若是识相,也该乖乖的把媳妇洗干净送上来!
否则,就是他对不起自己。
这么一想,雷督理豁然开朗,他想这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考验——和自己那次对着张嘉田的脑袋开空枪一样,都是考验。
不经烈火的真金,算不得是真金。同样,未经过考验的忠臣,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