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何胜军出事后,家里的顶梁柱一倒,原本就拮据的经济越发雪上加霜,所有重担都落到了许娇兰一人身上。相对于挑水下地、干活赚钱这种苦活重活,日常的洗衣做饭倒成了最简单轻松的事情。然而即便是这种最基础的家务,对她而言也已是骆驼身上的重重稻草。
山里人向来都是靠天吃饭。雨水充沛的夏季里,虫鸣草深、山泉丰盈,村民们会从后山的泉眼处引水入村。这样男人们每日早晚只需要担着两个空桶,到村里的固定取水点挑水即可。然而一旦进入下半年旱季,泉水水位大跌,人们就得挑着担子步行个把小时,到后山泉眼处挨个排队取水。
慢悠悠的泉水如同年迈的老牛,即使已经非常努力,依然要挣扎个好几分钟才能涌满小小的泉眼。等泉水涌到一定深度,村民会赶紧拿着水瓢轻轻一刮,把水盛到水桶中。人多的时候,大家一边嘻嘻哈哈闲聊着,一边小心翼翼盛水。人少的时候,便只能独自对着大山闷声作业。待到两桶水装满,再挑着担子快步奔回家中。
“跑步人赶不上挑水人。一个人就算什么都不拿,也跑不过挑水走路的人。因为挑水的人为了能快点把水送回家里,走路会很快,而且走的越快水越不容易洒出来。”这是许娇兰先前时常跟女儿说过的话。
如今丈夫卧病在床,挑水的事情只能自己去做。以前许娇兰也偶尔挑过几次水,但都是在村里走动,距离并不远。如今到了秋冬时节,要从两公里外的深山沟里挑水回来,对她而言实在是艰巨的挑战。
因为家里事情实在太多,每每许娇兰抵达泉边时,周围早已空无一人。她也无暇感慨,独自坐在泉边一勺一勺地慢慢舀着,等两桶水都装满后,再挑起担子沿着来路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步步歇。”以前看着丈夫健步如飞地来回挑水,丝毫没有疲累的样子。如今这事落到自己身上,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两公里的路,许娇兰跌跌撞撞要休息个十几次,才能远远看到家的轮廓。可这一路的颠沛和踉跄导致水不停地外洒,还没到家,两桶水就已经洒的不到一桶了。
虽然何许家境多年窘迫,但二人自结婚以来就一直分工明确,但凡是苦活重活,都由何胜军一人包揽。许娇兰做的重活都在自己可承受的范围之内,就连家里的泔水,也是她平时也是呼喊儿子或女儿一起抬到院子外倒掉。如今这番光景,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前后无人时,许娇兰往往是一边蹒跚踉跄地走着,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呜呜痛哭。看着桶里不断洒出来的救命水,她的心如刀割般疼痛。有时候泪眼迷蒙看不清路时,一个趔趄,担子“通”的一声脱落到地上,许娇兰精神上的防线便彻底崩溃。她像个几十岁的孩子般,手足无措,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这洒出去的半桶水,不仅是他们一家人半天的用量,更是她往返于水源和家之间的全部勇气。
“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欺负我?”
“娘啊,爹,女子好想你们啊!你们眼睛一闭,早早地都走了!你们也不看看女子,一个人多熄火——”
“我这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为什么会活成这样?天杀的命啊,你太不公!”
许娇兰一边哭着,一边还得留神有没有人靠近。如果远远的听到有人来了,就得赶紧住嘴擦泪,假装没事人一样,调整好扁担继续一步一崴地奔往家的方向。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许娇兰累出了风湿病,双腿终日酸疼肿胀,越来越不好使唤。
家里的水更加珍贵,洗完菜的水会被攒下来洗碗,洗完碗以后,如果水不至于特别浑,便会倒在盆里留待洗手使用,洗完手后加上半缸热水还能继续洗脚。每当夜里许娇兰洗漱擦拭身体时,那磨破皮的肿痛肩膀都会让她疼的龇牙咧嘴,无从下手。
忙完家里的事情,许娇兰还要外出锄草摘菜,挑粪浇地,原先那个娇弱的小女人一夜之间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然而最难过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钱。
红西乡农民的收入来源几乎都是下井挖煤矿,可这些都是男人做的事情,女人家的主要工作便是带孩子,做家务,以及做一些基础的农活。许娇兰尝试过和几个老姐妹一起挖矿,但收效甚微,男人女人的差别在这个时候就异常明显。她也四处给别人家摘苹果、掰玉米,可杯水车薪的收入连丈夫的药费都维持不了,更别说家里的其他开支了。
“一百六十块”,许娇兰想了想,对女儿说道:“要不你跟校长说说,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他,求个情,请求校长给你把学费免掉。”
何朵觉得难为情,虽然自己的成绩是全校第一,可她从未和校长有过单独交流。母亲这个任务对她来说,太过艰难。
“要不你去说吧?我怕我说不成。”何朵打了退堂鼓。
许娇兰却坚定地说道:“去吧!就当是去锻炼锻炼。校长如果同意最好,如果不同意,妈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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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朵看得出来,母亲一方面想借机锻炼自己的勇气和沟通能力,另一方面,长期以来颜面无光的她,异常珍惜身上的最后一丝尊严。
令她没想到的是,校长居然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只是免了学费,杂费那一项还是得让何朵家里想办法。即便如此,何朵和母亲都已经非常感激。八十五块钱也不是小钱了,能省则省。
此时大女儿和儿子也都陆续知道了家里的情况,何文怒气冲冲的给家里来信,埋怨大家把她当作局外人。无奈人在省城,山高路远,此时更没钱回来看望父亲。好在她已经申请到了助学贷款,又在学校里做各种勤工俭学赚零花钱,虽然不易,总能勉强生活下去。
到了开学的时候,许娇兰借来三百块寄给了大女儿。有了这三百块备着应急,往后的半年里就靠何文自己勤工俭学了。许娇兰又凑了三百多给儿子何平交了学费,留了点零花钱。小女儿的八十五块杂费也终于在延迟了半个月后交齐。最难的时候算是熬过去了。
但是日子还在继续,每一天的生活又都离不开钱,必须得找到个糊口的法子才行。许娇兰思来想去,跟公公借了几十块钱,跑到集市上批发了一些零食和小玩具,然后从柜子里腾出来两个包袱,把这些小东西包起来背在肩上,翻山越岭做买卖去了。
红西乡的所有村子,每每谁家有红白喜事,邻居和亲戚们都会聚集过去上礼吃席。主事人家会在院子里搭起临时棚灶,从专门搞宴会的租家那里拉过来大圆桌和便携凳,喊来村里最擅长掌勺的人做席。红事的宴席最为隆重,白事则相对简单。但对村里人来说,只要是席,都是改善口粮提升饭菜品级的大事。家家户户都会提前几天就上门帮忙,等到了吃席的当天,现场更是里里外外人声鼎沸,老少满堂。
每每此时,都会有三两个小老太或者老头蹲坐在宴席外围,把从家里背来的各色零食玩具陈列出来,展示在摊开的包袱上,供宾客购买。
小孩自然是这些小摊的常客。何朵小时候就很喜欢逛这些小摊,虽然东西简陋,卫生也不过关,但那红红绿绿的颜色就是充满诱惑。尤其是那两毛钱一根的辣条,即使沾了不少来往车辆和行人鞋子上的灰尘,依然好吃到灵魂出窍。还有一毛钱一个的果冻,一毛钱两到三个的糖果,都是她曾经的最爱。
只是如今这些东西明明就在自己手底下,她却着实开心不起来。因为此时的她已经完全换了一个身份:不再是逛小摊的客人,而是卖东西的摊主。她和母亲一起坐在从路边搬来的砖块上,等待甚至默默祈祷着买主的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