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呢?翟恩仙死了,小虾儿死了,韩复死了,红芯死了。她的话,我该不该放在心上?
我侧身向里,扯起斗篷掩住头脸。星光似针芒透过窗纸,刺探我含悲的眼。廊下的宫灯游移不定,暗影飘来荡去,像那一日韩复脑腔中迸发出的所有绝念。我总觉得我还可以靠自己,殊不知自从奉命进宫,我连自己也没有了。我几番压抑住辞官的心思,好容易升到女丞之位,难道就是为了嫁给他?
不。我不愿终身为人禁锢与摆布。此身唯余此念,只可生死以之。“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80]我这一息,既已延过,自是死而无憾。
我悄悄擦干眼泪,起身脱去斗篷,吩咐道:“用膳。”
脸上泪痕犹在,芳馨却问都不问。她默默拧了一把热巾给我,我亦若无其事地拭去泪迹,安心用膳。
用过晚膳,我赤脚散发倚在榻上看画,两个年少的宫人在一旁挑竹筹子玩耍。小莲儿坐在脚边,低头缝着一枚填了粟米的四角沙包。画卷遮住了脸,只觉得脚上锦被一动,小莲儿似是站了起来。我只当她去斟茶了,却忽然想起,有好一会儿没有听见那两个挑竹筹的宫人的争辩和笑语。我放下了画,却见皇帝正坐在我的脚边,小莲儿等人早已不见了。
我大惊,顿时从榻上跳了起来,连鞋子也顾不得穿,连忙下地跪拜。皇帝笑道:“平身。”说着拍拍榻沿,微笑道,“你还像刚才那样看画就好,不必拘礼。”
乍离燥热得恼人的汤婆子,整个脚背贴在又硬又冷的砖地上,一时透不过气来。皇帝亲自扶我起身:“还是躺着吧。朕顺路过来看看你在做什么。你家常的样子很好,比正襟危坐的样子好。”
我垂头道:“臣女不敢。”
皇帝看了看我的脚,笑道:“你要朕亲自为你揭开被子吗?”
炭盆的热气陡然扑在脸上,只觉连头发都要烧焦了。幸而屋子里除了我和皇帝,再无旁人。我忙站起身,搬了小几放在榻上,与他隔桌而坐。收起赤足,以锦被掩住。刚刚坐定,便见小简掀了帘子进来,摆上两杯碧螺春。茶并不很热,显是小简在帘外听到我安然坐下,方进来献茶。我不觉更窘。
皇帝静静饮茶,却不说话,一时间只闻茶盏叮叮的轻响。良久,我讪讪道:“臣女仿佛听简公公说过,陛下并不爱饮碧螺春。”
皇帝笑道:“从前是不大爱喝,近来倒品出一些特别的滋味。”说着放下茶盏,直起身子伸了伸腰,“你在御书房侃侃而谈,怎么现在却不说话?”
我只得道:“陛下圣询,臣女不敢不尽言。夜深了,还请陛下早些回宫安歇。”
皇帝笃笃地敲着小几:“朕才来,你便下逐客令?”
我无奈,低低道:“臣女不敢。”
皇帝怜惜道:“上一次韩复的事情,叫你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了。其实他醉酒闹事,自有内阜院和掖庭属管,你又何必过去?”
我不假思索道:“臣女查探俆女史之案,因思虑不周,致韩管事受尽酷刑。更至巧手受损,再也不能做修书的精细功夫了。臣女心中有愧,因此不忍见他失足,这才去了角楼。本想劝慰两句,不想……”
韩复受刑,是皇后暗中授意当时的掖庭右丞乔致所为。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却是陷皇后于不义了。熙平长公主若看见此刻皇帝嫌恶的蹙眉,一定欢喜不尽。
皇帝道:“这也有理。日前之事,是朕不该疑你。”
君王的歉意简单而潦草,我却险些赔上了自己的性命。然而千千万万的性命,亦不过换来一纸不到千字的罪己诏。如此说来,我的恩遇得天独厚。
见我发呆,他忍不住笑道:“这样看着朕做什么?难道朕是文过饰非的昏君么?”
我笑道:“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81]
皇帝笑道:“夫子所言甚是。”气氛方融洽少许。只听他又道,“这一回南巡,朕亲自处置了成氏一族。闻风而动的数家豪强,纷纷献家财避祸。有两家不知天高地厚,联合举兵,朕命人稍加利诱,便纷纷倒戈。这些钱,西南和北方的军费用不了,剩下好大一笔,总算可以治河了。”
我笑道:“昔日河北数十里处,便是两国交战之所,民常负戟而耕,十停庄稼中收不到一停。如今战事消弭,正该整顿河渠,‘使溉公田,遂及我私’。”
皇帝道:“现下冬闲,本当征发徭役。可惜手中无粮,只有等明年了。”
我好奇道:“上一次陛下说要扩建白云庵,颖嫔娘娘不是支了一个放纸钞的法子么?”
皇帝微微懊恼:“办法虽好,三司死谏不准。朕无法,只得先用在少府。”
我笑道:“颖嫔娘娘若是个男儿,倒可以做三司使。”
皇帝笑道:“这是太后的旧话了。正因她打理后宫辛苦,又有这点聪明,有些事情朕就没有与她理论。好比她今天早晨擅自拿了一副妃位的仪仗出来,朕本可以治她的罪,想想也便罢了。”
我忙道:“颖嫔娘娘是有功之人,还请陛下不要责怪她。”
皇帝笑道:“反正你也没有用那副仪仗,朕就懒得理会这些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