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的意思,仿佛我若用了那副仪仗,颖嫔就要被严惩。我忙道:“臣女不敢僭越。”
皇帝不以为然:“你便用了,也不算僭越。”
我拢一拢肩头的绣花短袄,垂头不敢说话。又抱起一只靠枕,藏起半张脸。
皇帝见我退缩,自己也觉得唐突,于是转头过去轻咳一声,又道:“眼下最棘手的,还不是少钱。北燕新归,许多部族上书,倾慕我中华礼乐,欲南渡黄河,举族农桑。”
我不由探出头:“北方部族当事畜牧,怎的忽然上书南迁?”
皇帝道:“这些部族当年深受北燕暴君的欺凌,每年要献许多牛马、药材、兵丁和奴婢,我义军北上,他们自是雀跃欢呼、箪食壶浆,更有甚者,还举义旗接应。虽然效用有限,好歹是民心所向。如今上书南迁,朕也不好薄待。这事下了廷议,群臣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从早议到晚,也没个结果。”
事涉朝政,我不便接口。皇帝将牡丹薄胎瓷灯台向我移了几寸,凝眸道:“你熟读经史,也给朕出个主意?”
我忙道:“朝政大事,臣女不敢擅言。”
皇帝笑道:“你只是‘不敢擅言’,可见是胸有成竹了。你这个后宫女甘罗,必得为朕出一个主意才好。你先猜猜,众臣都说了些什么?”
我只得道:“群臣无非是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宜‘还其本域,慰彼羁旅怀土之思,释我华夏纤介之忧’[82]。因为晋武帝不听,后果有五胡乱华的惨事。或又有人说,当容纳异族,以示天恩。昔日五胡乱华,是因贾后当权,引致八王之乱,朝廷偏安,胡人方敢衅鼓南下。如今朝政清明,军力强盛,正是恩纳并吞的好时机。”
皇帝颔首道:“大约是这个意思。”
我笑道:“难道便没人说些别的么?”
皇帝一怔,抚额半晌,恍然道:“仿佛是有一个人说了些别的意思。但朕记不清楚了,也不知是廷议时说的,还是上书说的。”说罢又笑,“旁人说什么,何必理会,你只说你的。”
我低低道:“陛下不怪罪臣女,臣女才敢说。”
皇帝道:“不过是闲谈,你便说了,朕也不会当真。”
我正色道:“古语云:自古无不亡之国,废兴命也。[83]”说罢抬眼查看他的神色。
皇帝颔首道:“这话虽不好听,却是正理。”
我接着道:“国有全盛之机,亦有衰败之时。盛时尚可巡抚蛮夷,四海升平。败时自免不了受其侵害。羁縻异域,可保一世,但命废之时,荼毒亦深。”
皇帝笑道:“如此说来,朕当将他们灭绝了方能一了百了。”
我笑道:“陛下乃仁义之君,自不能如此行事。依臣女浅见,如今北胡宾服,我大昭如日中天。唯当此全盛之时,以德教礼乐化其性,以膏粱美物销其志,加以刑法兵威,待其与南民蕃息不绝,如此百年之后,天下一家,又何分族类?”
皇帝道:“如此说来,你是赞成南迁的?”
我笑道:“这是治本之法。但只一样,这些部族少则数千,多则数万,内迁虽可,却不能整族栖于一地。必得散众居于八方,如此方能安心农桑,亦泯反心。各州官吏、乡里长老宣示律法,与本生南民一视同仁。”
皇帝笑道:“仿佛有一本奏疏里写的也是这个意思。”见我依旧缩在靠枕后,便歪着身子笑道,“你躲什么?坐到朕身边来。”说罢向我伸出手。
我垂首愈深,装作没有看见他几乎已经伸到我膝头的左手。这只手洁净而温暖,离数尺远便能嗅到指尖淡淡的墨香与龙涎香。我心中一动,倘若他不是皇帝,或许我愿意将自己交托到他的手中。我暗暗叹息,恭声道:“臣女不敢。”
皇帝也不以为忤,自然而然将左手支在小几上,温言道:“无妨。能这样无所事事地坐一会儿已经很好,就像从前在遇乔宫那样。”
不知怎的,心头陡然一松。和他并肩坐着,怀念远逝的周渊,于我也是很好的。忽听他略略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道:“你嫁给朕,好不好?”
【第三十五节出尔反尔】
这试探近乎请求,这请求似在等待拒绝。犹记一个月前,他问的是:“倘若朕册封于你,你可欢喜么?”或许他怕我怨责,又或许他对我有几分爱重。这温柔相商的口气,足以令人忘记他的高高在上的身份,亦令人生出闻此一问、终身无憾的慨然与骄傲。然而帝王的温柔,粉身不足回报。愈是温柔,愈不敢受。
我揭开锦被,滑下榻来,伏地不起。皇帝蹙眉道:“这是何意?”
双掌和额头紧贴砖地,这片生硬和冰冷,是我唯一坚实的倚靠。炭盆在颊边燃得正旺,热气撩起鬓发。长发散了一地,弯弯曲曲延伸到至尊帝王的脚下。我沉静道:“臣女不愿意入宫为妃。陛下恕罪。”
他的口气亦听不出喜怒:“抬起头回话。”
我缓缓起身,直挺挺跪在他的膝下,与他坦然相视。他问道:“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