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二十二岁,下乡五六年已经让她对城市相当陌生了。父母在文革中经受不住折磨,已经相继去世了。同住一起的知青也早就回城了。无论在哪里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会有人在她进门时说一句“回来啦”。
有关系的知青早就回城了并且占据了好工作,而她毫无关系、毫无背景,只能熬到最后才赶上回城的末班车。
回城以后,没有人张罗给她安排工作。有门路的人得到了在百货商店、副食店或者工厂之类的好工作,没有门路的也能靠着到街道去一哭二闹,好歹给安排个差工作。而她既没门路,又拉不下脸面去吵闹,只能默默等安排。
安排的都是临时工的活,拿钱最少,干活最多,还要受正式工们的气。她发现干油漆工最挣钱,虽然油漆味道熏得人头疼,但好处是清净,可以领白帽子、围裙、袖套、白线手套和口罩等劳保用品,最重要的是有补贴可拿。因为正式工们都知道油漆有毒,所以躲得远远的,他们也可以免受欺负。
常常一起干活的临时工都是最郁郁不得志者,跟她有一样的经历:从农村回到城市,却发现城市早已不是他们的城市了。没有工作,没有出路,晃晃散散地没有正事。有的穿上喇叭裤、戴着蛤蟆镜变成了阿飞,有的寄情于谈恋爱,下班就到公园卿卿我我。
这些对于她来说都太奢侈了。她能做到的就是拿本家里的旧书在休息时间看看。只要沉浸在书本里,就可以与周围乱七八糟的一切保持距离,就可以超脱于蝇营狗苟的现实。
她喜欢在堆放工具的仓库里看书,虽然油漆味有点冲头,挤挤挨挨地坐在沾满油漆点的木梯子、木头架子、铁桶和刷子之间看书,但是她觉得很安心。周遭的安静让她觉得天堂一般。
但是过不久,她发现这个天堂般的仓库被另一个人占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男油漆工。
男油漆工看书看得很认真,丝毫没有发现自己鸠占鹊巢。她气得没有办法,动静很大地捣腾那些油漆桶和一袋袋水泥灰,另辟出一块空间来看书。
男油漆工受惊似地看着她,推了推眼镜又埋头于书本了。从此以后,这仓库就变成了两个人的仓库。
虽然彼此不说话,但是相处久了也有了点默契。有一次,她去晚了,看见男油漆工在搬凳子,把两个稍微干净点的木凳搬出来,拿袖子擦拭着。不知怎的,那扶着眼镜、弯腰仔细擦拭的文弱样子在她心里激起了异样的波澜。
她终于开口和他说话了。原来,他看书并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考大学。“大学”这两个字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她。对于他们这些没有工作、没有前途的人来说,考大学是最好、最上等的出路了。只这一招就可以让落在人后的他们走到人前去。
然而,要考上大学并不容易。她虽然上过一年高中,但是那一年都在串联,没有老师教也没有学生学。所以她的文化水平还停留初中生的水平。
她看看他手里的英语书,完全看不懂那些习题。男油漆工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烁着光芒:“我来帮你复习吧。”于是,她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标——考大学。
应该说,妈妈的回忆萦绕着油漆气味,这种让人头晕脑胀的味道让她感到亲切。从此以后,仓库就变成了他们复习的教室。
男油漆工要考的专业是电子机械,而她想考的专业是会计。而数学则是他们的弱项。
男油漆工家里给找了一个退休的数学老教师给他们补课。于是,下班后,男油漆工骑着二八自行车带着她,两个人悠悠哉哉地穿过胡同,穿过垂柳的河边,穿过背着军绿挎包孩子们放学的人群去老师家。她看着前面奋力蹬车的男人背影,情不自禁地把脸靠了上去。
他们终于也成了自己最鄙薄的那种人——谈恋爱的小情侣,男孩骑着车带着女朋友从大街小巷呼啸而过。只不过他们的感情更被另一种激情充实着,向大学前进,为理想奋斗。
夜里,从老师家出来时,两人照例要散步很久,互相鼓劲儿,憧憬着上大学以后的生活。有时候,他会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口琴吹一段《喀秋莎》或者《红莓花儿开》,再就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虽然,时髦的小青年们已经开始用单卡录音机在放邓丽君了,但还是老歌好听些。
听着听着,她会轻轻地跟着唱: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
小河静静流微微翻波浪
水面映着银色月光
一阵阵清风一阵阵歌声
多么幽静的晚上……
他也停下口琴,跟她一起轻轻唱着。唱着唱着,她的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那是属于他们的夜晚。
很快,他们在仓库里复习的事情被人知道了。正式工们愤怒地发现在不为人注意的阴暗角落,他们居然在偷偷努力着。如果他们一旦成功,就会从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临时工一跃而成当时大家最仰慕的天之骄子。
有人说他们磨洋工,男油漆工愤怒地说,他们都是在业余时间学习。
有人说他们占用集体财产,但他们不过是借用了仓库里的光线而已。
有人挑他们干活的毛病,但是油光鉴亮的油漆活儿挑不出瑕疵。
有人说他们乱搞男女关系,可惜“抓破鞋”这种活动在八十年代已经不流行了。
就在一切喧嚣将要沉寂下去的时候,仓库里丢东西了,丢了一包新的白线手套和几桶油漆。
本来已经失望的人们重新兴奋起来,放弃了对事实的调查而直接默认他们俩就是嫌疑犯。
这是最厉害的惩罚,虽然东西价值不高也构不成刑事处罚,但是如果在档案里写两笔,考大学就永远是奢望了。她真的慌了,人们的鄙夷、指责和怀疑她都可以不在乎,但是档案里写的东西不仅挡住了考大学的路,甚至挡住了以后找份正式工作的路。而在当时,这两条路就是人生全部的路。
关键的时刻,他挺身而出了,说自己拿了那些东西,跟她无关。理由是亲戚家新搬了家,需要刷墙。
她含着泪眼看着他挺身而出的身影,同时心里恨着自己的懦弱、胆怯和自私。私下里,她责怪他、骂他,要去把这罪名揽下,但是被他死死按住。
“两个人都牺牲没有意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