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风波乍起,高考还是来到了。他们两个人走上了考场。不管录取不录取,试总归要考的,总算是对自己辛苦努力的一个交代。就算没有录取,但是分数够了,多年以后也是个安慰,对自己对别人也有个说法。
然而,放榜出来,两个人都考上了大学。看榜看得两个人大汗淋漓,面色苍白。仿佛一个惊雷从身上滚过去,虽然毫发无伤,但是心里的后怕让心脏快要停跳了。
他们并不在同一所学校,但总归都是在北京。那是他们俩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一直紧绷的神经陡然间放松,让人轻松到不知干点什么才好。
进了大学什么都是新鲜的、好的。就连宿舍的拥挤,厕所的肮脏都是好的。他们平时不大有时间见面,周末他要回自己家去。见面时间虽然少,但是每一次见面情感仍是浓烈。
转眼间,大四就到了。和现在的大学生一样,大四是最让人鸡飞狗跳、惶惶不安的一年。
大学就像澡堂,进了里面就脱掉原来的身份,分不出高低贵贱,大家都一样。贫富差距也就是你吃素菜我吃鸡腿的差别。可是毕业之时,大家就要走出澡堂穿起自己的衣服了,一穿衣服,身份高下立刻显现。
家里是当官的,是小市民,还是村里种地的,这时候全显出不一样的状态。有人气定神闲,因为未来已经安排妥当;有人上蹿下跳,因为想要的东西将要到手而未到手;有人听天由命,因为知道命运不在自己手里,早就做好了随处落地生根的打算。
她当然是听天由命的那一种。没有父母亲人为她张罗。而她自己脸皮又薄,不活跃,也不会为自己张罗。她只在意一点,只要能跟他分在一起就好。
寒假过后,他消失了。她多次去他的宿舍找过他。宿舍的同学不耐烦地告诉她,他早就搭上了一位家里有权势的女同学,女孩是他们班的团支书。
她不信。那个曾经挺身而出保护她的人不可能干出这种事。她等他,等到半夜也要等。然而当看到路灯下的两个人迤逦而来时,她强烈的自信心突然崩溃了。
那女孩清纯的样子一看便知是出身于良好的家庭,像是在那种在有电话、有沙发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女孩穿着布拉吉连衣裙,宽大的裙摆随着夏夜的风轻轻飘着,时不时冲他一笑,白色的牙齿在黑夜中一闪。
他推着自行车走在女孩的身边,时而微笑着说些什么。女孩侧头向他笑着说些什么。他们无知无觉地走过她的身边继续向前走去。自行车的钢条声规律地响着。
一切都很自然和美好,和当初备考时的他们一样,只是自行车旁换了一个女孩。那对甜蜜的人推着自行车从她藏身的树前走过,她揪紧了自己身上破旧的格子衬衣。不防备时,她突然“哇”地一声哭出了声音,惊扰了正在甜蜜散步的两个人,两人停下脚步站住回望。
她捂紧自己的嘴,赶紧藏身阴影里。那两个人见没有什么异状,继续走去,直至消失在路灯下的树影中。
她从树后面走出来,站在那里往他们消失的方向望着,虽然泪水不停地汩汩而下,但她却下了决心:就在此别过了,从此以后两人重又变成陌路人吧。
与其说她决绝倒不如说她胆怯。她怕上前去质问他,她更怕他的回答。就当是他趋炎附势吧,好歹算是为利益所迫。万一他真的和别人倾心相爱,竟比趋炎附势还可怕,那才是对她真正的背叛和否定。
因为那女孩看起来小鸟依人,想来是在父母的呵护下成长的。而她则像田里的稗草,靠着自己的力量粗粝生长。她突然不确定,稗草和温室花朵哪一个对他更有吸引力。
当初那个挺身而出的人仿佛不是眼前的这个他,而是她的想象,她给自己臆想的一个理想人物。总之,她不敢再见他了。
后来,她不在的时候听宿舍的人说他来找过她。她庆幸自己躲开了,不用听他那些故作可怜的借口。他不过是想解释一下,让她不那么怨恨,让自己的良心也稍微平静一点,但绝不会有复合之意。如果他真的想复合,就会留在这里死等,而不是蜻蜓点水一样地过一段时间来一趟。
也许是她的躲避让他知道了她的意思,他后来竟然再也没有来过。而这时,她才发现我已经在她肚子里了。
最初的慌乱过去后,她想都不想就已经决定打掉我了。去过一次妇产科门诊,也预约了手术的时间。医院里狭窄的走廊上,肚子大小不一的女人们人人都有个家属陪着。丈夫随侍左右的孕妇最多,其他的孕妇则有妈妈陪着,再不济也还有个姐妹陪在身边。她是唯一一个独来独往的孕妇。
她起了一阵恐慌,脑子里也一阵糊涂,突然间不懂得自己为什么要打掉自己世上唯一的亲人。医院门口有产妇出院,一大家子人前呼后拥地围着。她看到了婴儿包在层层叠叠的襁褓里,那顶粉红色的小软帽下面露出酣睡的脸蛋和一缕细软的黑发。
她贪馋地看着,瞬间做出了决定,她也要一个这样的孩子。于是,她留下了我。
夜深静凉,当她停止讲述时,我才恍然醒过来。她讲得有点累了,鬓边一缕泛白的头发耷拉到脸上。我感觉到身处一股奇怪的气场中。
原来他还活着。从小到大每当我提起这个问题,她就会沉默,家里就弥漫着奇怪的氛围。
爸爸不仅意味着一个人,还意味着爽朗的笑声、有力的双手,意味着还有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堂兄表姐一大家人,意味着逢年过节时走亲访友,更意味着知道自己是由哪两个家族交汇而生的。
而现在,关于那方面的事情全都隐没在黑暗里,是一个深深的黑洞,就如同一棵被雷劈掉一半的树。
我以为他死了。我以为曾经有一段刻骨铭心的伤痛记忆因为死亡而被掩盖,所以她不愿意提起。提起也没有意义。没想到,他们不是因为死亡而分开。
我的呼吸急促了,他还活着,多半也在这北京城内。我们也许在公交车站、地铁里、商场里、超市里曾经擦肩而过。
他是谁?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他知道世上有个我吗?也许,我快要走出这个黑洞了。
一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打断了我的沉思。
她的眼睛红着,声音颤抖:“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太自私了。我知道我不应该留下你的。没结婚就生下孩子,你不知道我遭了多少罪。我也知道你活得并不快乐,我也知道因为没有爸爸你小时候受了很多苦,那些小孩欺负你……”
她后面的话几乎淹没在哭声里,已经听不大清楚了。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我愣愣地看着她。
“可是我太孤独了,我想有一个人陪着我。你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去邻居家玩。邻居拿了一个橘子剥给你吃。你吃了两瓣就不吃了,把剩下的橘子瓣捏在手里。后来无论人家拿什么洋娃娃、小火车给你玩,你都不玩。回家以后,你就那么跑到我面前,把小手举到我面前张开说:‘妈妈,你吃。’橘子瓣已经被攥成了渣,烂糟糟的,汁水全部滴光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橘子。你叫我怎么办?我怎么能不留下你呢?”
我尽力控制着鼻子的酸和眼眶的胀,不让这些具化成眼泪流下来。高中以后,我就很少在她面前哭了。我握住她的手:“我没有怪你什么。我觉得很幸福。”
她呜咽着没有说话。然而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发问了:
“他叫什么?今年多大了?他长的什么样子?他又结婚了吗?”
她没有说话,沉默了。这沉默是我一贯熟悉的。但是今天我不想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