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云、代、朔三州地处偏远,未浴佛光,当地人笃信巫术、卜筮,竟是连兰若都少,更休提浮屠,”谢云然略斟酌措辞,说道,“如能鼓动高僧北向,以云、代、朔如今景况,但凡给口吃的,民众定然乐于立塔建寺,雕琢佛像,潜移默化,过年换月,必然佛事大盛,于高僧,亦不失功德。”
这话里省掉了一个重要的隐含条件——如今洛阳贵人信佛者众,尤以太后为甚。要开国库赈灾,太后多半会叫苦哭穷,但是要这些贵人兴建佛寺、浮屠,开凿洞窟,供养佛像——那是唯恐不及。
谢云然口口声声说鼓动高僧北向,其实图的还是高僧背后,那些动不动就舍宅为寺、舍身为僧的贵人,只要他们肯出血,赈个灾——那还叫事儿吗?郑忱心领神会,当下微微一笑道:“好主意。”
又笑道:“恕我冒昧——世子妃可信佛?”
谢云然也微微一笑,说的却是:“神佛面前,不敢诳语。”
郑忱大笑,这位世子妃果然也是个妙人,难怪华阳巴巴得央求昭熙娶了她进门——就和大多数自以为深知内情的洛阳人一样,郑忱也以为始平王世子之所以会迎娶谢云然,是因为疼爱华阳公主。
“这是其一,”谢云然往下说道,“如今云、代、朔三州人多粮少,粮价必然飞涨,如能放出风去,说此地粮贵——”
郑忱骇然道:“那如何使得,四方商贾还不闻讯而来,如蝇逐臭?”
“正是。”谢云然笑道,“商人为何而来?”
“逐利而来。”
“利在哪里?”谢云然侃侃道,“利在物以稀为贵,粮少,故而价高,一旦商贾云集,粮食充裕——他们凭什么还卖高价?”
听到这里,郑忱亦忍不住拊掌,赞道:“大善。”
“不敢。”谢云然却叹了口气,面有忧色,“就算有这些法子,终归还是要人来实施,得人才在重中之重,不然,如果有人冒充高僧,去云、代、朔三州,却苛刻百姓,驱之如牛马,则百姓如何知佛之德?”
郑忱也道:“世子妃说得对,即便粮食充裕,一旦奸商惜售,便无可奈何——世子妃可是觉得宜阳王并非上选?”
谢云然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我听说宜阳王经营多处产业,迹类商贾,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不瞒世子妃,”郑忱道,“宜阳王闲居已久,在朝并无职权,这次之所以得到太后信重,是因为宜阳王慷慨解囊,资助赈灾……”
郑忱的话也是点到为止,并不透露具体数额,不过谢云然想来,定然数字不小,微一点头,却说道:“有句话,兴许冒昧。”
“世子妃是受华阳公主所托,”郑忱笑道,“想是知道公主对我的再造之恩,所以无论什么话,世子妃放心。”
谢云然微微颔首,说道:“商人逐利是本性,所以商人但有所付出,恐怕到头来是要连本带利收回的……”
郑忱点了点头,目色却有些游移。他当然知道宜阳王是个小人,然而有些事,还真真非小人不为。谢娘子是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他不过随口问询,竟真能给他说个一二三来。并非他不想做君子。
他应了给和静讨封,宜阳王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忽谢云然长身而起,双手叠放,横于胸前,人往前拜——竟是行大礼。郑忱唬了一跳,忙忙侧身避开,却听谢云然道:“如能活人无数,那都是侍中的功德。”
郑忱微微抬头,看了谢云然一眼,心里多少有些唏嘘。对有的人,这是兵荒马乱的乱世;对有的人,眼下却是如日中天的盛世。而对他来说,繁华已经散尽,只剩了心如枯木。功德对他有什么用。
再多的功德,世间亦无乐趣。
谢云然余光扫见他的眉目,心里却是一动,想道:此人风华正茂,倾国之色,如今又权势在手,怎的目中竟然如此意兴萧索?
“并非我不想应世子妃,”郑忱面上更添了几分诚恳,“然而不瞒世子妃,这件事……迁云、代、朔州降户进冀、瀛、定三州之事,是太后的主意,如今太后正得意,要劝她改变心意,便是我……也是为难的。”
说到“便是我”三个字,郑忱声音里略略涩然。恃美行凶,倚色事人,说到底不是什么好名声——华阳也就罢了,在谢云然面前,多少有些羞愧。
又说道:“我……尽力而为。”
也只能如此了。谢云然说得口干舌燥,不过得了这么句话,也不是不沮丧的。当然她大可以就此回复嘉语——毕竟人力有时尽,太后的性子,她也是知道的。然而终究心有不甘,默默饮了两盏茶。
忽问:“太后对宜阳王竟有如此信重?”
郑忱道:“那倒不至于,只是……就如我方才所说,方向是太后定的,宜阳王不过照做,只要……不出大乱子,太后也不至于换了他。”
“我听说宜阳王不通兵事。”谢云然道。
“世子妃的意思——”
“云、代、朔三州的降户,虽说是民,但是我也听说,六镇旧俗,一向是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宜阳王治民也就罢了,到底不曾带过兵……”
这位谢娘子,见闻倒也广博。郑忱心里想着,口中只笑道:“世子妃新婚燕尔,竟舍得世子出征?”
谢云然被调笑了一句,面上飞红——幸而隔着帷幕,看不真切。
又饮了一口茶遮掩,咽尽了,方才说道:“虽然说举贤不避亲,不过眼下我想推举是另外一位……”
郑忱心思也灵,脱口问:“元祎炬吗?”
谢云然颔首道:“正是。九哥身为宗室,为人又忠厚,这一两年里与外子整训京兵,尽心尽力,也算是掌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