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楚军士兵已经接到了攻城的命令,正在准备战斗。各位十夫长、百夫长正让手下们列队,点算人数。大伙儿齐齐站立,好像一堵厚厚的人墙。端木槿高呼:“大家快离开,到空阔的地方去!夹竹桃烟过来了!”然而,号令声和嘈杂的人声把她的声音盖过了。
她知道情况紧急,须得找到向垂杨才行,便奋力在人丛中穿行。一直挤到差不多树林的边缘,可以望见揽江城了,也未见向垂杨的影子,倒是冷不防听到背后响起一声冷笑:“好你个臭丫头,我正奇怪你跑到哪里去了,原来在这里鬼鬼祟祟!”话音落下,已经有掌风劈到她的耳边。
端木槿连忙避让。回身看,原来是赵宏伟。
“赵大侠,樾军焚烧夹竹桃林,毒烟朝咱们这边过来了!”端木槿焦急道,“向将军在哪里?快告诉他,咱们得离开树林!”
“焚烧夹竹桃林?”赵宏伟连环出掌攻向端木槿,“你当我是傻子?现在吹东风,毒烟会飘到揽江城里去。樾军怎么可能放毒烟害自己?”
“千真万确!”端木槿一边还招防守一边道,“我方才碰到几个樾军士兵,他们奉命去夹竹桃林放火,现在毒烟已经飘过来了——咱们的士兵都在树林之中。树林茂密,会阻挡毒烟扩散。咱们就好像把自己闷在充满毒烟的被子里,万分危险。反而揽江城和这里还隔着一段空阔之地。毒烟被树林阻隔之后,即使飘去揽江城,也已经变得稀薄,没有什么危害了。”
“碰到几个樾军士兵?”赵宏伟冷笑,“他们在哪里?你怎么没把他们抓回来,让向将军审问?显见着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不,你其实是奉了樾寇的命令来骗我军舍弃树林的掩护,去揽江城下给樾寇做活靶子,是也不是?”
端木槿知道赵宏伟一早已经认定自己投效樾国,再怎么解释也是白费唇舌,所以放弃了辩解,只凝神还招,同时也寻找脱身的机会。也巧,正当这个时候,白羽音从林子里转出来,见到斗得难解难分的两人,皱了皱眉头,跃上前来,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要打也去打樾寇,在这里瞎闹什么?”
“这臭丫头不就是樾寇吗?”赵宏伟愤愤。
“郡主!”端木槿抢着道,“樾寇焚烧夹竹桃林,毒烟快飘过来了,危险得紧!而且,揽江城里没有多少樾军,他们的大队人马都埋伏在揽江大营的废墟里,现在正赶过来。咱们若是全力去攻打揽江城,就中了樾寇的奸计了!”
“当真?”白羽音骇异。
“郡主,不要听信这臭丫头的话。”赵宏伟道,“她是樾寇派来迷惑咱们的!你快让开,我好把她拿下!”
“这个……”白羽音有些犹豫,斜睨了端木槿一眼。
恰此刻,树林里起了一阵骚动。三人都回身望去,只见士兵们扭曲的身影,又听到嘈杂的咳嗽声。
“不好,是毒烟过来了!”端木槿惊呼,“快让大家撤出来!”
赵宏伟和白羽音才知道她所言非虚,不过看林子里面乱做一团,哪儿有法子组织士兵撤退?幸亏向垂杨和几位军官先前不知在何处商议攻城事宜,此刻走了过来,听到林内的骚乱声,即问发生了何事。白羽音就抢先把端木槿的话复述了一次,且补充道:“都是这个赵宏伟不识好歹,把端木姑娘好心当成驴肝肺,贻误时机!”边说,便狠狠瞪了赵宏伟一眼。
赵宏伟不和小姑娘一般见识,只拔脚往树林里跑,要去将士兵们带出来。向垂杨也吩咐身边的各位军官:“速速去传令,让大家撤出树林——那位林大夫呢?他既然晓得用毒烟攻击樾军,一定晓得解毒的法子。去找他来!”
连用夹竹桃放毒的计策都是林枢想出来的!端木槿虽然并不感到十分惊讶,但心中还是不免一痛。
“端木姑娘,”向垂杨面色严肃,“你说樾军埋伏在揽江大营的废墟之中,这消息从何听来?”
端木槿不敢隐瞒,即将自己做河边遇到郑奎等人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那几位樾军士兵现在何处我并不知晓,否则将军可以亲自审问他们。”
向垂杨不像赵宏伟,并没有追究郑奎等人的下落,反而是越听越锁紧眉头。作为一位身经百战的楚国老将,他知道端木槿所说的多半不假——他早已猜测樾军主力不在揽江城,至于到底在何处,他也和几位部下商议过——或许罗满把人马派去南方追击程亦风,也可能樾军一路向西行,进入了鹿鸣山的地界,打算袭击远平城,或者樾军只不过大军开过河来夺取了揽江,然后又退回对岸去,准备攻打上游的城池,而揽江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有太多的可能性,但是线索却太少。他因此下令夺取揽江城,打算先拔除敌人的一个据点——毕竟,玉旈云费尽周折夺下了这座城池,不论背后有何阴谋,他要破坏敌人计划中的一环。如今听到端木槿的话,他可以大约猜到樾军的诡计了:他们知道揽江陷落之后,程亦风和冷千山必定会向距离最近的镇海大营求援,所以他们在揽江城虚张声势,主力人马却悄悄地回到了揽江大营的废墟,在那里等待楚军的援兵来到,准备出其不意来个偷袭,这样便可将镇海的步兵也消灭,从而一次取得两个楚国东北重镇——等于控制力楚国的东北角!
那么下一步要如何?向垂杨望了一眼揽江城的东门,上面刘子飞的旌旗迎风招展。凭楚军现在的兵力,拿下此城应该费不了什么周折,伤亡也不会太大。只不过,这城池本来就是为了向揽江大营提供各种物资才建立起来的,在军事上并无其他的价值,就算夺下来,也是易攻难守,稍后樾军从北方而来,又有一场硬仗要打。倒不如干脆舍弃揽江城,即时折向北方,给樾军来个迎头痛击——这岂不是可以彻底粉碎樾寇的阴谋?
想到这里,他吩咐身边的亲兵:“传我号令,全军北上!”
楚军疾速移师。当时,受毒烟侵害严重无法行军的约有三百人。即让他们跟在队伍末尾,由军医们医治照顾,又调拨了一支全由楚国武林人士所组成的百来人的队伍加以保护。行至在距离揽江县城北方大约二十里之处,道路崎岖,且前方探子回报,似乎见到了敌人的踪迹。向垂杨即命伤兵停下,其余部众上前准备迎敌。
没多久,楚军便和樾军遭遇。
短兵相接的具体细节,端木槿并不清楚。她跟在伤病的队伍中,和林枢以及其他的军医一起医治伤患。初初只是那些被毒烟侵害的,接着,前面在战斗中受伤的就不断送过来。她没有片刻休息的时间,一直不停地为人处理伤口。有的伤兵转危为安,有的就回天乏术。如此一直忙到了半夜时分,再没有新的伤患送来。她才停下来喘口气。向旁人询问,得知楚军在战斗中占了上风,樾军伤亡惨重,向北撤退。向垂杨下令追击,要一鼓作气,把敌人赶到大青河里去。所以楚军已经乘胜向原揽江大营方向进发。只把伤兵留在原地。
“大伙儿士气高涨。”那个楚国武林人士告诉她,“咱们从镇海跋涉而来,岂不就是为了向樾寇报仇吗?他们逃回揽江大营,顶个屁用?那里只是一片废墟。难道他们还能据险以守吗?这次一定要把他们全数歼灭!”
端木槿听到捷报,却并没有一丝的兴奋。只依稀看见远处林枢提着一盏灯朝自己走过来。心里便是一慌:她不想和这个人相对!赶忙转进树林的阴影里。又怕对方会追上,便强打精神往林子深处跑。足足跑出约莫一里地,筋疲力尽,加之脚下又被什么物件绊住,便一个踉跄摔了出去。
她揉揉撞伤的膝盖,定了定神,见自己身处一片林间空地。夏夜晴朗,星光灿烂,万物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银色。可是展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副可怖的景象:遍地尸体,相互枕藉,一直延展到远方,瞧不见尽头,还有几只食腐的豺狼野狗正在饕餮,看到端木槿,就抬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和碧盈盈的眼睛,嘶吼威胁。这里原来就是方才楚军和樾军交战之处。
虽不曾亲见两军近身肉搏的惨烈境况,可是,浓重的血腥味还未散去,连带的,那些厮杀的瞬间也好像凝固在夏夜湿润的空气里,太沉重,一瞬间,好像大青河决堤时的洪水,排山倒海朝端木槿压过来。她不能动弹。
“喂,你吓傻啦!”蓦地,传来白羽音的声音,一把将她拉开,又挥动手中的火把,赶走野兽。“荒郊野外,到处都是野兽,说不定还有漏网的樾寇隐藏在附近——你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在这里游荡,不想要命了吗?”
端木槿被她这一喝,才回过神来:“郡主……你……你怎么在这里?”
白羽音没好气地嘟嘟嘴:“你这人,可真是眼里除了治病什么也没有——你忘了吗?是向将军不准我到前线去,非留我在这里保护你们。真可恶!有那些江湖豪杰,难道还不够吗?非要本郡主也留下!也罢,若不是本郡主刚好巡查到这里,你就成了豺狼的点心。”
端木槿勉强笑了笑:“多谢郡主救命之恩。”
白羽音露出一丝得色:“这点儿小事,何足挂齿。我既然留在军中,就要听从主帅的命令,哪怕交给我的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要尽心尽力去完成……其实,虽然是小事,但在大局看来,也是必不可少的嘛。”
端木槿无力搭话,只觉得身体阵阵发冷。
白羽音瞧她神色怅惘,清清嗓子,道:“那个……这次还多亏了你的消息,咱们可打了一个大胜仗!你也算立了一功呢。”
立功?端木槿怔了怔,见白羽音正抬手指着眼前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是了,这是她立的功。因为她及时向楚军通风报信,所以才挫败了樾军的偷袭计划。仔细看看,眼前的尸体以樾军居多——若不是端木槿,楚军哪儿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若不是端木槿,此刻横尸于此的,可能大半都是楚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