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来,我妈一次都没有出国去看过小妹,因为她不许,叫嚣说除我之外,谁去了她就自毁双目。
“反正也没有希望,留着它们干什么!”一句话吓得爸妈对天起誓,自此以后一个字都不敢再提了。
我也没有去,我是不敢去,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我不想也不敢去搅乱它。呵呵,我甚至有点儿感激我爸妈了,也许,他们的决定是对的,大家这样相安无事,对谁都好。
两年时间里,我打了无数次骚扰电话,让许同皓遭遇了无数个午夜惊魂。他经常寄来小妹的照片,也转手寄来小妹的亲笔信笺,让我们知道,小妹她一直都很好,很乖很听话地接受治疗……
如今,小妹都快二十岁了,身体也已经成熟,可是眼疾却依旧如故,这怎么能不叫人发愁呢,她的复明还有希望吗?
……
(第八天的事)
窗外朦胧,月在上弦。
钟声响起,我从回忆中醒来。
这段长长的回忆已经让我忘了身在何处,仿佛自己已随那如烟往事飘荡在历史的岁月中。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将自己代入到父亲、萧叔叔、二连长,乃至一排长的身上,仿佛历史画布上的浓墨重彩便是由我挥洒的,伴随着他们的遭遇,我时而激情澎湃热血沸腾,时而缠绵悱恻黯然泪下……
屋内时钟滴嗒,钟摆机械地旋转,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也没有感情,仿佛对已经逝去的一切没有一丝一毫留恋。
这几年我糊里糊涂地过活,像一个偷生于人间的幽灵。那些尘封的记忆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是一番感叹过后的依如故我,是幡然悔悟过后的故态复萌么;对那些曾经纯真且真实发生过的一切,我可以轻轻说声了断么;面对青山忠骨,面对那一张张纯善质朴的脸庞,我又做了些什么呢?
我,依然会在颓废中沉沦么?
回想这几年自己都干了什么?拼命赚钱,然后泡吧、抽烟、酗酒、泡妞,还有……无时无刻不在痴想小妹。
硝烟早已散尽。如今,早已没有了战场,否则,我想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扛起钢枪,投身烈火。
我点上一根烟,忘情吞吐着。
烟雾缭绕中,胡北风已经不在了,留下一滩水渍浸在沙发上,坐了我一屁股湿,也不知他离开了多久。他最近总是这样,捅我一刀,然后就跑了,留给我的只有一身伤痛。
可是,我的内心还是有点后悔,似乎这样对他也太残酷。当他被一头冷水泼醒,透彻明白地看清楚自己原来一直都生活在假象里的时候,他会为自己曾经付出的真情做出什么样的评判呢?其实他不必如此,真真假假,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幻象什么才是真实了,我自己也一直执迷徘徊在是非两界,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所以,他大可不必如此,也许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营造的真实当中,可以触碰到的就是离自己最近的真实,完全没有必要再去执着地寻觅那虚妄的纯粹。真亦是幻,幻亦是真,是真是幻很重要么?难得一糊涂吧。
我呆愣在沙发上,盯着时钟的秒针,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我爸走到身后出其不意敲了我一脑壳。
“儿子,这么早就起来坐着发什么呆呢,是不是昨晚上跟胡北你们俩又打游戏了?这大半夜的,我睡这么死都听到你俩瞎闹腾,”他捏住我的后颈摇了摇,“儿子……是不是为了叶帆的事啊?唉,万事都别急嘛,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别急坏了身体啊。”
我现在特爱我爸,这两年,他越来越少发脾气了,尤其不对我发。顶多就是瞪两下他那干瘪的老牛眼,绷一绷他那霜打的茄子脸,作势唬唬我。
这大千世界真是奇怪,还真有那什么否极泰来物极必反一说——老爹一改从前的刚强霸道,现如今往那儿一坐就是一尊弥勒佛,对我的反骨毕现和揭竿而起也视如不见;他最喜的就是有人能搬一把小板凳去坐在他跟前,洗耳恭听他的英模事迹报告会和思想政治主题教育,他呢,则开口不离‘哼’、‘哈’;他每天老老实实地起床洗脸买菜做饭吃饭睡觉,感觉比小妹都乖。
人老了是不是都这样,不论从前如何激情似火,是火最终也要熄灭的,天地间长明的只有太阳和月亮,生命中永恒不变的只有改变。人生就苦短这么几十年,还嫌好梦太长么。
“我看,要不我们和她父母谈谈,看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叶帆这孩子太毛躁,怎么就不跟父母商量一下呢?”
“这都二十一世纪了,您看谁家还翻三姑六婆、三礼六聘的老皇历。我这就够老实够孝道了,还想我怎么样啊,中华人民共和国不是还保障人权嘛,怎么一到家里就公然撕毁白皮书啊。”
我爸又敲了我一下:“别跟我贫嘴!那国家还提倡尊老敬老呢,你就这么气我呀?多说无用,她父母要是不同意,这事儿就别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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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瞅瞅你们,瞅瞅你们,”我立刻撇着嘴,“当初是谁提起来的?我死活不答应吧,你们就死缠滥打,这回好了,我答应了吧,你们又来个惨绝人寰的大拆亲。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爸垂着脑袋思考了大半天,忽而露出一丝悲伤的神色。我估计,他是想起了小妹。
“那……你说该怎么办?”他满脸愁容,态度居然软了下来,反过来征求我的意见。我想,他老人家现在可真是英雄气短了。
我一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敌退我追”啊!于是赶紧说:“结婚!今天就准备,材料齐了就去办手续,给丫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先斩后奏,施肥灌溉,争取早收庄稼,给他抱一个大外孙子他敢不认我这个女婿?”我感觉自己满嘴喷粪,昨晚确实没顾上刷牙。
我爸更加愁眉不展,“这也不是个事儿啊……唉,这么弄肯定是要闹出乱子的,就没有别的法儿了?”
我一看,“敌驻我扰”啊!于是说:“爸,这个这个嘛……你还是懂的嘛,老人家都盼着小孩子隔代亲,你说叶小猪头呼哧就生下一窝又肥又白的小猪仔,给你添孙子给他们添外孙,谁不乐啊,皆大欢喜嘛。你说他们倭国哪有这么好的品种,生下来还不都是瘟猪头、臭猪头、烂猪头……”我越说越神经,满面红光地掰着手指头数,完了还想脱袜子掰脚趾头数。
接下来换我妈出场了。老太太三步一扭腰,两步一回头,然后就奔我蹚啊蹚着走,“你想得也太天真了,她是个外国籍,听说这跨国结婚可不简单,没你说的那么容易。再说,你就是结得成,他们要是不死心,三天两头地瞎捣乱,这我们可受不了,也丢不起那个人呢!我看你还是歇着吧,别闹腾了。”老太太一副钢筋铁骨,雷打不动,居然比老头子还硬挺,真是撼天易,撼老太太难啊!
我一看,得,“敌进我退”吧!风紧,扯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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