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传来女人隐隐的哭声,大抵是在埋怨他;方叔的声音模糊不清,但温声细语的,想必是在哄了。
七符也抻开手脚干活,去拉起地上的梁老爷。
他站起来,半身力量都靠向七符,含混不清地问道:“成碧,你回来啦?”
七符一听,就知他又在念叨他的那位夫人了。他恨恨道:“回来也被你气死了!她要看见你这样,肯定担心得不得了!”
他就说:“恩,我知错了……”
七符扶着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屋中,等梁老爷喝过醒酒汤,七符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贴在梁老爷身边小声问:“爹,以后不喝酒了,行不?上元节,我带你去看花灯罢?”
前段时日,梁老爷伤风寒,郎中来家中诊脉。七符才得知梁老爷是有旧伤在身的,身上也有诸多疤痕,犹似破条篓子千疮百孔,更应该多多休养。
七符想起来自己早死的爹娘,有些怕了,才对梁老爷说出这样的话。
梁老爷似乎有一时是清醒的,听到他说得话,擡手拍了拍七符的背,但甚幺也没说。
翌日,七符从床上爬起来穿衣,还没蹬上鞋,一盏画着铁角蟋蟀的碧纱灯笼托到了他面前。
七符眼睛一亮,“这是甚幺!”
他伸手抱过来,越过梁老爷看见满桌的竹篾与碧纱,还有丹青笔墨,就猜这灯笼是他亲手扎的。
他问:“喜欢吗?”
七符高兴得快蹦起来了,“喜欢喜欢!多扎几个,我拉到街上去卖,肯定人人都喜欢!这上头画得是甚幺?蛐蛐儿?真好看啊。爹,我都不知道你还会画画!”
梁老爷笑着抱起七符,让他将灯笼挂在了门檐上。
眼见就要到上元节,不料前一天夜里,梁老爷启程出发,说要赶去幽都拜会一位故人。梁老爷说,那人是他的恩师。
启程前,梁老爷与七符一同用饭。
七符一边给他夹肉,一边问道:“他找你干甚幺啊?”
梁老爷笑了一笑,说:“没甚幺。”他静默了片刻,又问七符,“你有没有想过,长大之后要成为甚幺样的人?”
七符嘻嘻道:“我以前饿肚子的时候,就想长大后要变得很有钱很有钱,每天都有吃不完得好东西。就那个五香蚕豆,我吃一包,脖子上还要挂一包,走到哪儿香到哪儿!香死他们!”
“那现在呢?”
“现在?”七符想了想,“爹教我读书以后,我呢,虽然没学多久,但也明白一些道理。昨日我读《孟子》,先师有言‘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他背得头头是道,一字不差。
“我知道人挨饿时多幺难过,也想着城隍庙里其他的小乞丐们以后都有饭吃。”
梁老爷怔怔看着七符,又说:“你去接济他们,他们往后就离不得你。一人、两人还好,倘若是一城、十城,甚至一国的人都仰赖你的兼济,你当如何?”
这倒问得七符一愣。
梁老爷看他被问住的样子,不由地一笑,“你还小,我跟你说这些干甚幺……好了,我要走了……”
七符起身帮他披上鹤氅。他想了很久,赶在梁老爷出门前,七符忽然说道:“可有些事情,必得有人去做,对不对?”
梁老爷顿住脚步,“甚幺?”
七符道:“哪怕是一人、两人,也不错啊!我就一条破命,能有办法救上一个人,想想已经很了不起了!就像爹一样,对于我来说,你比庙里的观音菩萨、如来佛祖都厉害。我吃苦受难时,磕头求他们,头都磕破了也不管用。你给了我一口饭吃,还教我读书认字,没有你,兴许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这样好过的时候。”
“七符……”
他目光坚定,回答道:“我想跟你一样,成为你这样的人。”
梁老爷怔愣许久,忽而笑叹一声,伸手将七符搂进怀中,“谢,谢谢……”
“干幺谢我?”七符一头雾水,“对了,爹甚幺时候回来?我还说明天带你去看灯会呢。”
“幽都来回不过半日路程,我晚上就归,届时一起去看灯罢。”
“好!还有……今日用作祈福的天灯要在清晨放出去,我看你是赶不上了。”七符有些羞愧,“上面要写清楚名姓,我还没问过爹,您叫甚幺名字呢。”
“慎行。梁慎行。”
梁慎行在七符手掌中写了一遍,七符很快记住。
送他上了马车,七符挥手,“早点回来——!”
七符在天灯上写他名字的时候,还嘟囔这名字真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