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傅云英吩咐王叔将信送出去。
天气越来越冷,据说北方严寒的地方已经开始落雪了,除了信以外,她还托北上的商旅带几件厚衣和防冻的药膏给傅云章。
赵师爷正式搬入书院居住,她帮着打点行李,安排家具陈设。
北斋主讲教授们住宿的地方一个个单独成院,因有些主讲带家眷入住,院子和院子之间以长廊和庭院分开,沿路有洒扫的仆妇看守,这也是学生不能进入北斋的原因之一,怕冲撞了主讲家中的女眷。
傅云英目前还未入学,赵师爷钻空子,要她以自己后辈的身份为他打理搬迁的事。书院另一位主讲温雪石前来迎接赵师爷,见状目瞪口呆,想拦又发现并未违反书院规定,气得牙痒痒。
温雪石主讲八大古文,为人严厉,最恨院中生员仗着出身无视书院教规。
“他还不是书院学生,出入北斋算不得逾矩,这也就罢了。”
温雪石看一眼站在长廊对面吩咐仆从搬运箱笼的傅云英,压低声音说,“评卷结果还未公布,姚翁带傅小相公出入书院,就不怕引来旁人非议?”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故意为之,好让其他主讲评卷时照顾他的学生。
赵师爷从鼻子里哼一声,满不在乎道:“前人还道举贤不避亲,举亲不避嫌呢!这又不是科举考试,何来那么多讲究?我的大外甥文才如何,我心里有数,犯不着忌讳这个。她见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照顾我饮食起居,是她的孝心。难不成就因为顾忌别人的指点,我这个老头子就活该没人孝顺?”
温雪石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赵家富贵,赵师爷虽然未能考中进士,浪荡大半生,但颇受族中人敬重,钱财还是有的,不然眼前这些跟随他的仆从又是哪里来的?
身上穿着一丈几百钱的杭州细绢制成的华贵衣衫,脚下踏开封府刻丝云头锦鞋,手中执一柄十两银的洒金川扇,他竟然好意思说自己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因为要供养一大家子而时常囊中羞涩的温雪石快要出离愤怒了。
任凭温雪石在一旁东拉西扯暗示自己的不满,赵师爷跟没事人一样歪坐在院中凉亭吃酒。
亭边几株桂树,桂花开得正好,馥郁芬芳,沁人心脾。微风轻拂,米粒大小的金黄色花朵随风簌簌洒落,密如雨珠,站在桂树下,沐浴着淡金花雨,不止暗香盈袖,连飞扬的头发丝都仿佛沾染了几分浓香。
傅云英从树下走过,手中一只剔红仕女图漆攒盒,里面盛放六槅细巧时鲜,杭州府经霜的蜜橘,鲜荸荠,北直隶的蘋婆果,山东的秋白梨,应天府的枣,本地的黄柿。
她派人去请其他主讲,先生们陆陆续续应邀前来。
赵师爷只顾吃酒,傅云英也不扰他,命仆从在桂树下铺设红毡,备茶点果子,陈放攒盒,每席置一副盏筷、温酒壶。
安排停当,众人站在凉亭内,倚栏展目一望。
风吹花落,阶前花木扶疏,池边垂柳如烟,不远处花丛繁蔚,桂树下果菜齐备,一色的剔红牡丹攒盒,如盛放的花朵般向外排开,攒盒光滑圆润,果菜精致鲜艳,几名老仆蹲坐在池边扇风炉煮茶煮米,此景此景,赏心悦目,甚为美妙。
先生们都是风雅之人,喜她安排得当,出声赞叹。
赵师爷脸上不由露出得意之色,头一个步下凉亭,挑了个喜欢的地方席地而坐,拈起竹雕荷叶酒杯,招呼其他先生同坐。
傅云英早打听过了,武昌府并不时兴吃螃蟹,因此没有特意准备螃蟹宴,席中酒菜俱是清淡之物,唯有最后一道煮得烂熟的胭脂腊鸭是按赵师爷的口味添置的。
宴散,宾主尽欢。
温雪石从小厮口中得知傅云英还准备了果菜和甜糕送往各位先生家中以飨女眷,哼了一声,没有继续嘀咕。
赵师爷倚醉装疯,傅云英代他送客。
副讲吴同鹤离去前盯着她看了许久,微笑道:“果然如他所说,是个斯文俊秀的男伢子,难怪……”
明显意有所指。
傅云英不懂他笑容背后的深意,回房问衣襟半敞、躺在罗汉床上剥栗子吃的赵师爷,“老师,考试结果由山长评判,吴副讲应该没看过考卷,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入院考试后,姜伯春闭关批阅试卷,在此期间谁都不见。等他评完所有考卷,主讲副讲们再进行二次阅卷。山长由朝廷选派,在书院中是绝对的权威,一般情况下,主讲副讲们的评卷结果和山长的相差无几,偶有意见不统一的,由全体教授一人一票判定最终名次。
吴同鹤没见过她,也没看过她的考卷,难怪两个字,到底指的是什么?
赵师爷咔嚓一声咬开一枚板栗,摊手道:“我也不晓得。”
他一边吃栗子,一边嘿然道,“或许因为你是我大外甥,他仰慕我的才学,才这么说……”
傅云英不接这个话茬,斟了杯热茶放在罗汉床边,交代仆从小心伺候,转身出去了。
…………
回到贡院街,管事的道:“少爷,杨少爷上午来了一趟,您不在家,他前脚刚走。”
杨平衷很关心傅云英的考试结果,这天趁着老爹沉醉温柔乡,在健仆随从的簇拥下过来找他玩。得知他出门去了,耐心等了小半个时辰。
傅云启出面招待来客,他素来看杨平衷不顺眼,又惦记着文章还没写完怕傅云英回来责怪,哪肯费心周旋?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杨平衷嫌他无趣,略吃了两杯茶就告辞走了。
“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