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书院,过二门,进讲堂,左边的过道通向三间明间,是主讲们平日办公之所。
已近巳时三刻,大门外的喧嚷声越过芙蓉花树传入雪白院墙内,娇艳花瓣淌下未干的晨露。树下执扫把洒扫落花的小童听见屋里传出主讲们的争执声,搓搓手,驻足侧耳细听。被走过长廊的管事看见骂了一句,忙赔笑着讨饶。
刷刷的扫地声再度响起。
一束光线筛过细密窗纱漫进明间,笼在窗下案桌上的两张考卷上,弥封的一角已经翻开,淡金色阳光映出两个笔迹清秀婉丽的名字:傅云,苏桐。
房里众人虽各持己见,气氛却很平和。
赵师爷坐在朝南的一张桌案后,眉飞色舞,一边剥花生,一边笑道:“你们别问我,我当然更喜欢傅云的文章,不然我干嘛上赶着给他当老师?我也不怕你们说我偏心,我就选他!”
山长姜伯春笑着摇摇头,看向其他人。
傅云和苏桐的考卷中帖经以及其他诏告策表、天文地理部分答得一样好,没有一丝错漏之处。但就如科举应试不会一届出现两个状元一样,江城书院的考试从来没有并列第一之说。
姜伯春只能从两人自选题的八股文来分孰优孰劣。他虽是科举出身,八股文却做得并不是很好,当年全因为恰好猜中题目才侥幸得中,名次也排在最末尾,仕途上没什么建树。年老之际,朝廷选派他担任山长一职,他激动难安,亦生出几分雄心,想竭尽全力为国朝栽培更多有真才实干、于国于民抱有仁爱之心的人才。
先看完苏桐的八股文,姜伯春眼前一亮,技巧上还差了点,但字里行间可见功底,是个好苗子,本以为拔得头筹的人选已经出来了,但再看过傅云的文章后,他忍不住嘴角上翘,轻笑出声,气势凌厉,格式严谨,也是一篇佳作。
姜伯春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底判谁为第一,只好将主讲、副讲们召集一堂,由众人评判。
结果不巧,今年礼聘赵师爷为主讲,教授人数刚好凑成了十二之数,大家辩驳来辩驳去,一半人选苏桐,一半人选傅云,还是争不出结果。
其实如果赵师爷识趣,为避嫌自动退出评判之列,倒是好办。
但赵师爷是什么人?岂肯为避嫌就把第一名拱手让给苏桐?
他不仅不退出,还非要堂堂正正选自己的大外甥。
两方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不下。
姜伯春不是意志坚定之人,神情为难。
老成持重的主讲梁修己喝口茶,缓缓道:“我尤其爱傅云的一笔字,端妍润丽,虽是台阁体,但未失欧、赵风骨,有大家风范。虽说笔法还是欠缺了点,结体还要再练练,不过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能写出这么好的字,难得啊!”
书法家沈度的楷书婉丽飘逸,雍容矩度,深受明成祖喜爱,夸他是“我朝王羲之”。当时朝廷很多金版玉册、重要制诰、典籍文书都出自他的手笔,台阁重臣们也以此字体起草昭告,因此这种书体也称为“台阁体”。为迎合帝王喜好,也因为八股科举要求,读书人纷纷效仿,台阁体流行一时。
以至于到后来,科举考试必须以台阁体书写,不会写标准方正的台阁体等于无法进入翰林院,而且字形大小、粗细统一都有一定得要求,不能自我发挥。
过度要求字体的标准规范,导致书体全无个性,造成其千人一面、了无生机的局面,喜爱书法的文人大为痛惜,极为抗拒台阁体的演变,但大势所趋,无可奈何。
人人皆习台阁体,并不表示这种书体轻易就能写得好。
梁修己笃好书法,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幼时师从名师,一手楷书写得挺劲雅正,给人以神采奕奕之感。
众位主讲见他开口夸赞傅云的字,自然不会出言和他唱反调,纷纷点头附和。
“他的字确实写得好。”温雪石起身,走到梁修己身边,帮他续了杯茶。
梁修己抬手做了个表示客气的手势。
温雪石微笑道,“可论文章,他观点强势,语多奇警,虽然能自圆其说,还是失了庄重之调。苏桐的文章文字晓畅典雅,紧扣题旨,语句朴实无华,对偶齐整,元气内蕴,略有古风,若细加雕琢,必成大器。”
众人齐齐点头。
“虽这么说,我还是喜欢傅云的破题,挥洒自如,字字铿将,我都被他说服了。”
一名副讲笑呵呵道。
大家互望一眼,都笑了。
“傅云年纪比苏桐小。”
赵师爷见缝插针,嘀咕一句。
众人停下争执,笑得更加欢快。
他们身为师者,喜欢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少年学子,即使他的观点隐隐有离经叛道之嫌,同时也欣赏沉稳含蓄,低调和厚的学子。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轻后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师者之幸啊!
不管是傅云的锋芒,还是苏桐的文雅,主讲们一样的爱怜赞赏,之所以非要分一个高下,不过是为了保证结果能服众罢了。
外边的考生还在等着张榜呢!
姜伯春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