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氏笑曰:“莫说霞如,只玉娟、小莺,与我已是齐肩。今方垂帷刺绣,故未令出见。况甥乍至,必当从容少留几日,何必如此匆匆耶!”
既而茶罢,霞如步到帘边,一见崔生,便已两脸涨红,羞涩欲避。屠氏曰:“寿哥兄与汝自幼相见,何生腼腆耶?”玉娟随步于后,亦微笑曰:“闻说寿哥与姊曾经伴读,既为兄妹,岂同外客。”遂与小莺从后一推,而霞如之金莲已拽出帘外。
及相见毕,崔生屡屡回盼霞如,霞如亦不时偷觑。玉娟笑曰:“闻得武林山水最佳,哥哥在彼多年,想必游览已遍。”崔生曰:“山有鹫岭之奇,水有西湖之胜,寺刹则有三竺之烟霞,苏堤则有六桥之花柳。至其歌楼舞榭,胜概无穷,亦非游履所能尽也。”
霞如亦低鬟悄语曰:“哥哥自幼即耽吟咏,既遇名山胜水,则奚囊中诗草必与蘼芜并深。愚妹虽非知音,何不见示一二。”崔生曰:“昨已检点拙草付梓,容俟刻成请正。”
少顷,玄洲自外归,欣然相见,备问寒温。是晚设宴内斋,留卧于厅侧之小楼。崔生为忆霞如之美,辗转不能就寝。遂挑灯握笔,向粉壁上题七言一律云:
一别乡关已数年,归来风景更堪怜。
争知杨柳丝初长,却羡桃花色正妍。
帘外幽篁仍滞月,庭前芳草白含烟。
今宵重向东楼宿,几度挑灯思黯然。
玄洲见诗,连赞其妙,而不知崔生之意别有所托也。盘桓数日,将欲辞归。玄洲收拾书斋,坚留肄业。自此出入中堂,虽与霞如姊妹不时相见,而以耳目众多,无由密傍,崔生心下怏怏,吟诗以自遣云:
落霞绚彩映西楼,白玉花开满树头。
无限幽思禁不住,那堪莺语更催愁。
诗内盖暗藏着三姊妹之名。
一日饭后,崔生以进见屠氏而出,转过西轩,适值霞如晓妆初毕,独自靠在雕栏。崔生徐步至侧,低声问曰:“颦蛾独立,倚槛沉吟,妹亦有所思耶?”
霞如回首,见是崔生,敛容而答曰:“非也。特为海棠初吐,艳冶堪怜,故偶尔偷闲一看耳。”
崔生笑曰:“海棠虽艳,何如一妹。问闻妹善吟咏,未尝获见珠玉。今既为花徙倚,曷不缀诗以贶芜怀。”
霞如曰:“吾闻良璧置前,则斌玞失色;大巫在侧,则小巫索然。岂敢班门弄斧,以贻寿兄之笑哉!”
崔生稍以微词挑之,霞唯俯首不答,遂即趋出。将欲掩扉展卷,忽见双鬟蕙香,疾步而至,袖中取出片纸曰:“此大小姐命以送郎者也。”崔生展而视之,上书一绝云:
海棠合把仙妃唤,不遇知音岂解怜。
为是深闺诸姊妹,朝朝梳洗向花边。
崔生读至次句,认作霞如以知音属己,喜而欲狂,遂立缀一绝,以付蕙香。
蕙香持进中屏,将欲转过回廊,忽值玉娟独自内出,乃从旁而趋。玉娟牵裾诘问曰:“观汝汲汲而行,得非自崔季文书室中来耶?”
蕙香笑曰:“可知崔生轻薄郎也,安可以无事而造其馆舍!”玉娟亦笑曰:“既不尔,汝只以两袖任我搜检。”蕙香度不能隐,遂以实吐。娟乃索诗而读之,其诗曰:
不为寻春却遇春,海棠红映石榴裙。
于今欲觅巫山梦,只向花边望彩云。
玉娟看毕,心下想曰:“原来霞姊先已托意寿哥,故其回诗订约如此,吾且匿下,以阻其会。”
乃谓蕙香曰:“此淫词也,幸而遇我得见,不然汝若递与大小姐,必被重责。今后再有柬帖往来,汝宜悄悄先付我一看,我当以簪琐与汝,不汝诒也。”
蕙香信以为实,遂不索诗,而谬为他语以复霞如。
原来玉娟年既破瓜,又因爱羡崔生貌美,所以春情澹骀,属意颇浓。既得崔咏,即仿霞如笔迹,代作情词一律,仍令蕙香持出,以赚崔生。其诗云:
少小相将并长成,海棠花底两含情。
莫叫静夜空迟月,已向轻风待啭莺。
密约最宜防弱妹,佳章频愿和新声。
西厢红树今仍在,早晚应朝弄玉笙。
崔生得诗,欣然喜跃,不觉手舞足蹈。宛转自思:谁想美满姻情,竟在此处。既云早晚,则其所约决不荒唐。若到阳台之上,其趣当何如也。
是日,展卷数四,而以心绪摇摇,莫能成诵。唯侧耳而听,并窥其日影之斜。及候至夜静,杳无蕙香消息。
次日午后,探知玄洲赴饮于外,屠氏昼寝于房,乃悄悄信步而入。欲寻蕙香以询其事,不觉闯至霞如绣闺。笼有鸲鹆,见生突至,连声唤曰:“大小姐,有一面生郎进来也。”
霞如方在倚镜整妆,忽闻鸟唤,始知崔生闯入,惊讶曰:“寿兄误矣!此乃妹之卧房,何得至此!”
崔生笑曰:“西厢红树,妹所约也,故自昨暮盼至今晨,满望佳期允就。今以觅问青鸾,幸窥仙榻,洵乃天作之合,何言误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