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客厅,自冰箱里取一冰水倒入杯中,喝一口,坐进阳台上的摇椅,仰首望天。
天阶月色凉如水。我闭上眼睛,前尘往事一齐涌来。
我要怎样说才能让他明白?我不止身份证上的三十二岁,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我有不会老去的容颜,我不能跟他白头到老。等到他三十二岁的时候,我看起来还是三十二岁;等到他四十二岁的时候,我看起来也是三十二岁;等到他五十二岁的时候,我看起来仍然是三十二岁。
等到他白发苍苍的时候,走在街头,人们会以为我们是爷爷与孙女。
我是一个活了千年的女巫,对谁说了,谁都会以为我是疯子。
我是一只不死鸟。无数人曾经追求长生不老,他们炼丹,他们找仙草,可是他们怎么知道不死人的苦恼?一千多年来,我忍受的孤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我经历的生离死别,每一次都那么销魂蚀骨。
我是个有起点没终点,有过去没未来的女巫。一千多年以来,我死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活过来。我曾经被人用剑刺死,数天后我的伤口自动愈合,发现周围的人,其中包括我的初恋,我的爱人却永远地长眠,再无可能醒转;我曾经服毒,一个月后当盗墓者打开我的棺盖,我坐起来咳出毒血,把盗墓人当场吓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这句诗是可以这样解释的,谁能相信?
千年之前的那个暴雨之夜,母亲将我一把推落山坡的草丛,拼尽最后的力气对我喊:“活下去,不管怎样要活下去。”
她不知道,她的那句美好的希望,拳拳的爱女之心,如今在我看来已成笑话。我活了下去,永远地活下去,活得腻烦了却想死都死不了。
遇到自安之前,我正处在人生的又一次黑暗之中。那种心灵的空洞越来越大,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日日都盼望奇迹能出现,我的生命能够终结。
那一日我神情恍惚地穿越马路,耳边响起刺耳的刹车声以及司机愤怒的呵斥:“你长没长眼啊?红灯没看见啊?你赶着去投胎吗?”
我茫然地看着司机大哥,微微地一笑。天地良心,我虽然想死,可是从来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去死——因为我知道,只要我的尸体没有粉身碎骨,车祸是不会让我的死成为现实的。对我来说,投胎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事。我的亲人,我的爱人,一次次地离我而去,我们一次次地在人海中失散,不能重逢。
过奈何桥需喝孟婆汤,我掌心有无痣他们已经不记得。
我只是个在人世间孤独行走的千年女巫。
那司机恨恨地一声:“算我出门没烧香,遇到个神经病!”
只要我的尸体没有粉身碎骨,车祸不会让我的死成为现实——我心中灵光一现,抬头看天。
阳光炫目,我以手遮眼。钢筋水泥的丛林,摩天大楼如雨后春笋,纷纷拔地而起。
如果我从那样的高楼坠落,应该是粉身碎骨了吧?凭着老天爷再怎么不想让我死,也会回天无力吧。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激动着,找到身边最高的那座楼,想方设法地找到通向天台的门。
我终于站在摩天大楼的顶层向下看,车辆行人全如蝼蚁。
俯视苍生。
正当我打量着栏杆,想寻找一个优雅的方式翻过去的时候,一双强有力的胳膊把我紧紧箍住往后拖。我听到耳边有男人说:“干什么呢?有什么事想不开要走这条路?”
我拼力挣脱,我们齐齐倒地,我滚落在一个宽厚的怀里。
他惨叫一声,但是死死地箍住我不放。扭打间我看见他的一张面孔,顿时石化。
一张男孩的脸,稚嫩,纯净,朴实,真诚,似曾相识。
这张面孔,我曾经在人海里寻寻觅觅有多久,只是不见踪影,今天居然出现在眼前。
泪水在一瞬间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不再挣扎,他的胳膊也就放松。他长得长手长脚,蟑螂一样挣扎着坐起来,好心地哄着我:“咱有啥委屈也不能走这条道,你说是不是,美女?”
是个嘴甜的弟弟。
“你认识我吗?”我试探着问。
他疑惑地看着我,似乎不知所云。
我失望:“你为什么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