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阵雨来的毫无兆头,屋外骤然灰白,虚掩的花窗漏入噼噼嗒嗒的水。坐在院前乘凉的老人收起马扎,半熟的樱桃被风吹在地上,三四个少年用书包遮住头顶,为跑湿的帆布鞋感到苦恼。
狂风吹坏了小区线路,搬家工人搭不成电梯,只有扛着电器来回穿梭。楼梯间踩满杂乱的脚印,杨桃双手抄胸,生怕他们借着阴沉沉的天气偷工减料。
签离婚协议书的时候,宴中北向杨桃承诺,等到宴旸成年就为她添一套新房。白纸黑字,宴中北没有食言的道理,等女儿考上大学,他就在三角公园买下一间小户型的房子。自然,户主是宴旸。
房子一连被搁置五年,直到宴旸程未顺利结婚,杨桃为了让他们能有个独立的住处,这才想起来装修新房。
客厅被塞满了杂物,杨桃对照着运输单,很快就发现四方桌上不知被谁摆了一台老式唱片机。她连忙叫来满头大汗的帮工:“大哥,您再仔细看看,这台唱片机不是我们家的东西。”
“没送错,十楼二户,不就是你们家么。”取下夹在耳根的烟头,他随便嚼了几口过干瘾。
听到这,正在研究洗衣机的程未笑开了,他转过身,递来一只打火机:“大叔,二户在隔壁,我们家是一户。”
帮工歪着脑袋借火,随着蔓延开的尼古丁,他缓缓眯起一只眼:“哎呦呦,还真走错了,不好意思,叨扰兄弟你了。”伸手叫来一个小徒弟,帮工语气很凶,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你小子怎么回事,连地址都整不清楚,还出来打什么工!”
小徒弟搓着手指,一脸委屈:“打工还是要打的,只是林先生在楼下撞了一辆黑色奥迪,对方车主不依不饶,林先生也不是好惹的主,双方吵得就差动起手了,我哪还敢插嘴问地址呐。”
躲过师傅恨铁不成钢的巴掌,他缩着脖子,“我想着这破天也没人搬家,就顺着声音一路摸上来,谁知道还有这样巧的事。。。”
帮工忍住揍他一拳的冲动,一边道歉一边招呼徒弟把唱片机搬到隔壁。
没人舍得让宴旸干活,她心安理得坐在沙发吃水果拼盘,并且,时不时地喂程未一口西瓜。把小徒弟的话在心底琢磨几回,宴旸放下叉子,微皱着眉:“妈,爸爸的车就是黑色奥迪,按照常理,他从单位开车到这应该没有这么慢。”
她话音还未落下,程未就匆匆走到阳台,顺着防盗窗朝下望一眼:“还真是爸的车。相撞的是一辆尼桑,款式老到可以拍电影,除了回收厂,恐怕很难在街上看见它。”
隔壁户主林先生,老式奔驰,交织的讯息让杨桃抿起唇线,太阳穴猛然跳动。迫不及待的想要上前求证,走到一半,她却又怔在原地,看窗外的大雨像一桶泼下来的水花。
——1996年,大二。
杨桃负责分拣校图书馆的书目,一个月十五块,酬劳不多。她在乎的不是金额,而是推着小推车,在樟脑味的棕皮书架间穿梭的心安。
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杨桃为了面试图书馆义工对审核老师的说辞。其实,她只是为了摆脱林嗈。
最开始认识这个有毛病的朋友,是在大一下学年的税务法学业考。
身为同专业的法学生,彼时的林嗈已读大二,四门成绩劣等被学校挂了重学红灯。可惜,重学并不是能震慑住林嗈的武器,他照常逃课睡觉,醒来就去股票大厅看今日的涨幅。
最终,一言九鼎的兄长用新款大哥大做诱饵,林嗈这才硬着头皮,去学校参加学业考试。
除了重学的他,其余应届考生都按照姓氏首字母排序入座。坐在林嗈身前的是个穿紫色长裙的女孩,她捆着头发,裸露的后颈像剥了皮的莲子,用钢笔写字时,袖口的丁香花枝会随着手腕的力量轻轻晃动。
一看就是学习好的姑娘。
趴在桌上睡半小时,等林嗈再次醒来,眼前的试卷除了几个鬼扯的ABCD,全是大篇幅的空白。想起兄长不考及格不能开车的威胁,林嗈转着笔,打量起眼前早已翻面的女孩。
估算好距离,林嗈眯起一只眼,将笔扔向她的上海皮鞋。只听轻轻一声脆响,他拍拍她的肩,还未来及开口,女孩就疑惑的将脸转过来。
低扎的马尾不经意地划过掌心,他弯了弯手指,有些柔软的痒意。初夏的阳光不算炽热,却足够把她的轮廓虚化,只剩一对淡如残月的眼睛。在乱掉木屑的课桌上,女孩用手帕抱着几颗桑葚,她嘴唇的颜色,让林嗈想起老弄堂的朱红旗袍。
按照心底的小盘算,林嗈应该让女孩捡起落在脚边的钢笔,趁她弯腰的这会儿功夫,飞快地瞄准选择和判断。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林嗈望向她的眼睛,平静地问:“同学,你姓张,姓曾,姓郑,姓朱,还是姓庄。”
他理所应该当的以为,她坐在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座位,姓氏一定是Z字打头。
从未遇见在考场搭讪的人,女生愣怔了一会儿,下意识的回答:“杨桃。”
他用方言轻念一遍她的名字,原来,男人说吴侬软语是眷恋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