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继续前进,我马上就把车挪开!」
「你……」老杨愣在那里,看新兵消失在车篷里面。几秒钟后,嘎嘎的钢缆摩擦声传来,老杨很快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你等一下!」他冲过去抓着车篷嚷着,「别搞什么个人英雄主义!」
军绿色车篷的缝隙里露出新兵的脸:「我很害怕,团长。不过只能这么做了……要是换成你呢?」
缆绳被松开,绑在后车厢里的货物开始沿着倾斜的车体向外滑动。重达四十吨的重型机床导轨慢慢滑出卡车,加速向下坠去,纠缠的钢缆将卡车猛然一拽,「哐当!」车头跃出排水沟,前轮在地面留下两道乌痕,4号车被重物拉下了山崖,翻滚着消失在乱石当中。
杨亨通的右手悬在空气里,空空落落,什么也没抓住。他记得自己当时喊了一声「跳」,然后伸出手想要拉那新兵一把。可一秒钟后车子坠落带起的劲风就把他掀翻在地,石块在周围蹦跳,眼前一亮,道路出现在眼前。
「给老子前进!」用劲全身力气喊着,老杨跌跌撞撞跑向越野车。绿色的长龙再次启动,在混乱的天地间向前挺进。
后来老杨保住了四十辆运输卡车,保住了六十名士兵的姓名和价值三千万元的战略物资。
但他失去了名叫戴春光的新兵蛋子。
戴明媚(3)
不知为何,戴明媚觉得应该对小喇嘛负起责任。她长久地瞧着他,就像看着一只捡来的湿漉漉小狗,一个慢性子的亲密朋友,一位久未谋面的陌生爱人。她能感觉到他的戒备和抗拒,可就像孩子咬痛乳头一样,这更激发起她的母性。
「小喇嘛,你的眼睛为什么那么亮啊。你明明瞎得连我的脸都看不见。」清晨戴明媚从睡袋里钻出来,看到仁青站在那儿,昂头望着太阳。她撩开几缕乱发,打着呵欠说。
小喇嘛回头看看她,什么话都没说。
这是一座军绿色帆布搭起的临时帐篷,能容纳五十人的大帐篷空荡荡的,凌晨熄灭的炉子上有半壶尚未冷却的水。大部队已经追随甘丹寺远去,磕长头的人们沿109国道拉长成一道细线,仁青依旧专注地磕着头,他能依靠太阳的位置判断方向,准确地向布达拉宫的方向顶礼膜拜。
用热水捏好糌粑,煮一壶砖茶,简单早餐过后,悠长的一天开始了。
「吧嗒。」护手板与路面接触发出清脆响声,藏族少年用身体慢慢丈量柏油路面,在晨风中呵出团团白烟。
戴明媚背着登山包走在旁边,偶尔用老旧的理光FF-9D胶片机拍张照片。她只有相机里的一盒135胶卷,那是旧货店老板送给她的,「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可是高档货。」那老板说,「傻瓜机里的贵族。你挺有品位,姑娘,搞摄影的还是搞收藏的?」
「旅游拍照的。送我点胶卷,不然没地方买啊。」戴明媚说,「还有,胶卷到哪儿冲洗呢?」
「没地儿冲了,找玩摄影的人吧,家里有暗室的那种。」老板眨眨眼睛,「要不再买台底片扫描仪?」
戴明媚不会用这种胶片机,她连手机的拍照功能都用不好。领到弟弟的骨灰以后,她把所有电子设备都丢进了垃圾桶,液晶屏幕的光让她感到恐惧,有一段时间,她睁开眼就看到空中交织着密密麻麻电磁波组成的网,线的这端是生活,那端是死亡。心理医生给她开了六种药,嘱咐她按时吃药,多运动,吃饱一点,没事的时候听听相声看看话剧。戴明媚在家里呆了一个礼拜,把药片冲进马桶,将房子钥匙交给邻居阿姨,背上包离开了家。
她想买张随便到哪里去的火车票,可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西藏专列的硬卧上面。火车的终点是弟弟死去的地方,她躲在车厢连接处缩成一团,浑身瑟瑟发抖。后来列车员查票的时候把她拎回卧铺车厢,「哪儿不舒服?还没上高原就这副模样,早点下车吧姑娘。」
胖乎乎的列车员给她倒杯热水:「明天车厢要开始加压,下车就是上千米海拔啦。」
她哆嗦半天,憋出一句话:「我能给你拍张照吗?」
她鼓捣了几分钟才按下快门。咔哒一声,小小的屏幕上显示「2」,列车员的模样被刻印在胶卷中。对焦准了没?曝光合不合适?对方有没有眯眼睛?戴明媚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张照片上会有一行日期:2019年12月31日。
这台理光机的日期最多能调到2019年。从此她拍的每张照片都定格在2019年,时光在胶片上停滞了,像弟弟的年纪一样,永不会再增长。
「咔哒。」
她给小喇嘛拍了一张特写,相机上的数字跳为「38」。
进藏一年来她没拍完一卷胶片,旧货店老板说一般每盒胶卷只能拍36张,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可以永无止境地拍下去,理光机迟迟没有响起卷片声。
一群乌鸦忽然飞起,她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地震了。几辆车子栽在路基下面,电线杆轰隆隆倾倒下来,电线在地面弹跳,冒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戴明媚坐在地上,呆呆看着眼前的混乱,也不叫,也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