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国家主席已走出指挥所,来到扎什伦布寺门前,从总理手中接过扩音器,朗声说:「我们乘的是同一艘船,大师。只要我们同心协力,船就不会沉,船不沉,人活着,信仰就在,对不对?」
活佛答道:「正是。」
「船离港前,补充点粮食吧,海还大着呢。」主席笑着说。
一分钟后,扎什伦布寺的正门缓缓开启。
「进去,按计划来!」丁国旗立刻发出指令。身穿橙色工作服的技术员与身穿绿色迷彩服的工程兵背着器械涌进寺庙,隔着人群,活佛的眼光穿过五色风马悠悠望向庙门外。一名工程师小跑过来鞠躬说:「请您转移到强巴佛殿中去,我们会尽力保证佛殿的安全……」
「这也是修行。」活佛自言自语,站起来,带着九名大喇嘛走向寺庙深处。宫墙外的僧人开始撤离,融入封锁线外围观的人群,无数人的目光注视着尼色日山山脚下的巍巍大庙。
谢康伸手扶住主席,这头发花白的老人用力喘息着,3950米的海拔使他的身体不堪重负,几句对话几乎耗去了全部力气。
「一座山接一座山。」他艰难地说,「爬不完的山啊,老谢。」
仁青(6)
那汉族女人在地震中受了伤,脸上留下三道深深的伤口,差一点就坏了眼睛。仁青看不清伤痕,只知道给女人绑上手绢的时候,手指感到热乎乎的血和颤巍巍的皮肉,他以为她要死了,因为从前曲塔村有个身体强壮的阿库,拣牛粪的时候跌了一跤,额头被铲子划破,三天后就死了。
不过后来医务兵来了,包扎伤口以后说:「运气真好,没打到眼睛,我尽量把碎沥青渣子挑出来了,可能还有一点碎的在里面,你要注意检查伤口,定期换药,如果一直很疼的话说明有异物残留,那就要到大医院去做手术清理。我们军的野战医院在前面三十公里的地方,你们可以搭车过去,今天伤患太多,救护车坐满了。」
仁青问:「她不会死吧。」
医务兵用藏语答道:「不会的,我开了很多抗生素,现在又是冬天,伤口不感染就没事。」
戴明媚本人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满脸缠着纱布,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喇嘛,咱们继续往前吧,到医院我就做个手术。还好你看不见,不然不得笑话我这幅丑样子?」
仁青装作没听懂。这么多天下来,他已经渐渐能听懂许多汉话了,可他仍然不怎么应答。他给村里打过电话,没人接,他打大旺杰的电话,也没人接。他找不到伙伴和阿爸阿妈了,一想到这一点,仁青就觉得心头慌慌的。只有磕头的时候,他才觉得心中一片平静,布宫和大昭寺在前面等着,阿爸阿妈的牙齿在怀中藏着,菩萨保佑大家平平安安吧,他,仁青多吉,还有许多个头要磕,还有许多路要走。
女人喜欢跟他聊天。那一天,直贡梯寺从后面追了上来,戴明媚掏出相机拍了一张照片,说:「哇,39了!难道这卷胶卷真的能无限拍下去啊。绷带真讨厌,都看不清楚取景框,不知道照好没有……小喇嘛,你说这卷胶卷洗出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觉得自己越照越好了,没准能当个什么职业摄影师之类的呢。」
仁青没说话。
两个小时之后,被万人簇拥的直贡梯寺超过他们到前头去了,戴明媚又说:「我昨天听见宣传车的广播,听说需要保护的重要寺庙都已经在路上了,最后一座就是我们后面二十公里的扎什伦布寺,活佛在上面亲自坐镇呢。照你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我们会被所有的庙甩下,到时候只能独个儿往前走了,那多惨啊!」
仁青还是没说话。
天黑的时候,戴明媚说:「哎呀,正好看见晚饭炊事车,我问他们要点水,脸上痒痒的,看来在结疤啦。说起来,不知道邻居王阿姨有没有给我的阿慢和阿快定期换水?它们一只是金钱龟,一只是肿眼泡的金鱼,你养过宠物没有?我老觉得养个宠物,家就变得像个家了,后来又觉得还是不行,金鱼乌龟怎么能和爹妈比啊,还是得有妈妈在才能叫家啊。」
仁青想说话,没说出来。
他们就这样慢慢向北。过了羊八井之后开始爬山,他们的速度越来越慢,扎什伦布寺果然从后面赶了上来,在黑压压人群的簇拥下翻过山口,每当下午四点半的时候,人潮会向寺庙西北方向聚集,因为寺内的活佛会在这个时刻开坛讲法。琥珀色圆球上有一个喇叭形开口,隐约可见里面金光四射的佛堂,活佛的声音传出来,即使隔着几里远也清晰可辨。
「厉害。」戴明媚说。
寺庙与喧嚣一起远去,一眨眼,路上就只剩他们两人。太阳升起,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女人抓挠着下颌,说:「这么多天,我们走了有三十公里了吧,那个野战医院搬到哪里去了?真是的,可不想毁容啊。」
仁青忍不住说:「到当雄县城去,那里有大医院的。」
「哦。应该不远了。」戴明媚说,然后才反应过来,惊喜地抱着他叫:「你会说汉语啊!好小子,骗了我这么多天,一路上憋死我了,就跟对着石头聊天似的,你干吗到现在才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