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老头明明把大顺交给了我!”听到幺叔道出了六十年前、就在当下这所毫无变化的医馆里发生的真相,小房东怪叫起来。
老头怎么会在她眼皮底下把大顺“卖”给了中山神!
“他在人间界的众多山神里也是福泽深厚的一脉,万事皆可逢凶化吉。大顺这孩子当年性情不定,动辄便会闹腾起来,土地老哥怕他害人害己,才会托付给中山神,也是为了保住大顺的性命。”出乎意料地,坐在窗下的王老大夫先行开了口,竟替中山神“辩解起来”。
“可是后来……”小房东憋红着小脸,还想挣扎着将大顺的管护人之职从幺叔手里抢回来。
“你刚来如意镇的前几年,只顾着看护山神结界,压根不搭理土地老哥。直到第五个年头,你才渐渐明白过来,中山神根本没有打算再让你回去,才开始跟在老哥后头,偶尔帮他管护下这百里山脉里的众生灵。但即便是那时候,你也并不知道代职土地这回事。”不知是不是因为街面上的天光渐渐移了位,老人家扶着墙站起身来,朝楚歌叔侄二人走了过来,“我们两个老朽商量了近三十年,也没定夺下来是不是真的要让你做这个代职土地,老哥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就此随缘。”
到了如意镇后不到半天的光阴里,就让楚歌发了数次真火,中山神深知自己的处境堪忧,决定还是为自家侄女帮腔一次:“老土地也太抠门,歌儿又不需香火供奉才能活下去,又不会抢了他的……”
长得像破败树桩一样的山神棍,从楚歌的大袖里雷电般疾飞而出,狠狠地砸在了中山神的脖颈间,将趟子手打扮的山神大人霍然地甩出了病榻。
方才还因为幺叔的赞誉而红了脸的小房东,听到中山神竟敢诋毁土地爷,毫不客气地换了张面孔,一双缝眼中似乎有凶焰疾闪而过:“不许骂老头。”
被侄女这显然亲疏有别的“杀手”伤了心,中山神揉了揉因为自己福泽深厚、被山神棍砸中也只肿起一块大包的脖颈,干脆赖坐在了地上,不甘心地低声喃喃:“还真是跟老土地更亲些啊……”
叔侄二人正忙着彼此仇视时,王老大夫已停在了病榻前:“直到十七年前秦家小两口在末倾山闹出了大事,我没拉得住老哥,还是让他跟了去……也是那一晚,他在自己泥身前的神龛里,加上了你的名字。”
“我们两个老不死的都没想到,中山神这个大福泽,终究还是护住了如意镇……若那一夜开始,没有你这个临危受命的代职土地接管下这小城,恐怕老哥数百年的心血,不消三日便会在天地间烟消云散。”
多年来脾气比顽石还要硬上几分、恨不得骂跑身边所有熟人的老人家,竟曲了一双膝,跪在了医馆小屋冰冷的地面上,附身朝着小房东和中山神拜了下去。
“如意镇王起心,替这百里山脉中的众生灵、替小城里的百户老小、替土地老哥,拜谢犼族与中山神的大恩。”
他从幼年开始,便看着老土地奔走在如意镇和小城附近的群山之中,殚心竭虑,付出了远比小城镇民们供奉的寥寥香火要多得多的心血,只为了让这方圆百里的生灵们得以平安顺遂地渡过此生轮回。
直到他成了人瑞,成为如意镇里另一个执掌大事的管护者,可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少的用处——土地老哥与天同寿,他这个凡人却只有短暂的阳寿,在短短的数百年后终归会先入轮回,必然无法再帮老哥继续管护这小城。
王老大夫从来没有想过,当年被迫收下的犼族幼子,有一天会真的当上如意镇的代职土地,将土地老哥的数百年心血延续下去,甚至……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祸害了一方生灵。
“王老!”看到六十年来都没和自己说过多少话的人瑞,竟突然给出如此大礼,小房东再次怪叫起来,一把将山神棍扔到了地上,从病榻上跳下来,情急之下又踩碎了医馆地面上的大片砖石。
“你这么大的气力,真要扶他,这身老骨头就得等着黑白无常来勾魂了。”虽然做了多年的山神,但被凡世间的人瑞五体拜谢,就连中山神的面上也不由地烧了起来,只好别别扭扭地出言提醒侄女,以防如意镇的另一位管护者就此仙去,成了他们叔侄二人的罪孽,“人瑞与土地平起平坐,就连山神也不得无故冲撞、要以礼相待。您老再这么拜下去,我和歌儿可得折寿相抵……”
被幺叔这么一吓,楚歌惴惴然地停住了身形,不敢再往前搀扶老者。
“小房东这个代职土地,你我都知道不过是个私下约定,并非神界委派,根本不能算正经的土地。”尽管是人瑞之身,但毕竟是凡体肉胎,两百岁的身子骨还是有些吃力,王老大夫扶住了身边的病榻,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来,腰背却固执地不肯蜷曲半分,“和土地老哥不一样,她的身魂都未与这片土地相依,并不会因为如意镇的消亡而被伤半分。”
“你们叔侄二人再清楚不过,倘若小房东舍了这百里山脉而去,对她根本无害。撇去此前的四十多年不算,就这十七年来以代职土地奔走在如意镇里,都已是这百里众生永世无法报答的恩情。”
眼看这平日里颇难伺候、像是自家祖辈般的人瑞老者,被幺叔一番回忆,弄成了这副恨不得将自己此后八辈子都交给他们叔侄二人、以报大恩的样子,楚歌恨恨地转过头来,“瞪”住了中山神,缝眼中依稀闪起了噼里啪啦的火芒。
趟子手打扮的山神大人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命之危,悄悄地将被扔在地上的山神棍踢到了墙角,继而挥了挥手中的房契,尴尬地扬起笑来:“我家侄女并不是为了承受香火才来这如意镇,您老切莫太过担忧……好歹,老土地当年也给了我一个大顺来抵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