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五年的大年三十,蓅烟在榻上整整躺了一天。康熙挂念她,除夕宴席未散,便起驾往枕霞阁探望。主子生病,底下人皆战战兢兢,不敢高声言语,愈发的寂静无声。屋子里沉沉的低气压,使人惊厥惶恐。寝殿没有点灯,周围黑黢黢的,蓅烟偶尔咳嗽两句,缩在锦被中,头昏脑胀犯恶心。几个大丫头守在外屋,煮药的煮药,烧火的烧火,纳鞋底的纳鞋底,行动说话皆压低了声音,唯恐惊扰了蓅烟。
若湘拆开两包新药,欲要丢进砂锅中,旁侧煽火的慕容妡出言阻止,“慢着。”
“怎么啦?”
慕容妡双手捧过新药,一样样摊开了仔细闻着,片刻后才重新将药递回若湘,“往后所有主子吃的药材,事先都要拿给我瞧瞧。”若湘立马警觉,“御医院送来的也要检查吗?”慕容妡点点头,她神色严肃,惜字如金,继续蹲下身烧火。
若湘冲素兮笑道:“有慕容医女在,真叫人放心哩。”素兮含笑看着慕容妡,立刻恭敬了几分,搬了小矮凳给她,“今儿除夕,你们御医院应该也放假了,真是辛苦你。”慕容妡板着脸,仿佛没听见,素兮热脸贴了冷屁股,有些尴尬。若湘摆摆手,用嘴形道:“她就是这样。。。”
康熙是带着胤曦一起回枕霞阁的,胤曦已然酣睡,丝毫不知额娘病重。蓅烟半夜要吃一顿药,故而没敢睡死,只是阖眼躺着。清净的夜里,那些忘却的陈年旧事一件件涌上心头。想起自己已经死过好多次,第一次是从岳麓山摔下,穿越到大清朝。第二次是前年的除夕,掉进水井中溺死,去了莫名的平行时空。第三次是被乌雅氏刺了一刀,从平行时空回到现在的时间里。胡思乱想着,心底里渐渐涌起死亡的恐惧。
如果今日死了,会去哪里呢?
是21世纪,是平行时空,还是。。。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康熙故意放重了脚步,屋里黑漆漆的,他怕吓到她。他在窗外大声说话,“曦公主睡着了,送她回房睡觉吧。夜里若吵闹,不许嗑扰贵嫔。”暮秋应了是,与嬷嬷们去了后屋。见到康熙,蓅烟心尖上生疼,如果死了,她最舍不得的。。。不是曦儿,是他!
她再也遇不到第二个玄烨。
蓅烟勉强坐起身,朝康熙伸出手。素兮举着灯跟在康熙身后,光亮一点点的照到蓅烟身上,康熙看见她僵直的坐在床边,朝自己张开双臂,顿时按耐不住,疾步走到面前将她揽入怀里。蓅烟紧紧抱着他,脸颊柔柔的搁在他的肩膀,仿佛失去了浑身的力量,唯有倚靠着他才能活下去。康熙感觉到她的悲戚,轻轻拍着她的背,“生病而已,没事,朕陪着你。”
眼泪跟着那句“朕陪着你”滚落,她哽咽着,“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会离开你。”
康熙倒蛮享受她依赖自己的软弱样子,以往她总是攒着一股劲,好似可以轻而易举的离开他,不听他的话,不把他当皇帝,总闹着要回长沙。“你为什么会离开朕?”
蓅烟没有回答,太多的可能,太多他不可能相信的事情,她简直无从说起。若湘立在门外,轻声道:“主子,该吃药了。”蓅烟眉头一簇,张口就想说“不喝。”康熙抢了先:“把药端进来。”若湘应着,恭谨跪在踏板边,高举着药碗和酸梅。
康熙把药送到蓅烟嘴边,“吃了药身体才会好。”又笑:“朕答应你,过两日若你还觉得难受,孩子。。。孩子咱们不要了。等你再长大些,身子再养好些。。。太皇太后很关心你,她老人家方才特地叮嘱朕,说如果大人身子不好,倒不如不生,到底是你重要些。”
蓅烟难得顺从的将汤药一饮而尽,漱了口,净了脸,含了一颗酸梅在嘴里,斜靠着枕头歪着。她知道,皇帝是不允许跟病人一起同床共榻的,不吉利。可还是忍不住问:“还走吗?”
她想留着他,无论谁说她霸占皇帝,无论太皇太后是否会动怒,她都管不着了,她心里只有康熙,如果他守在身边,即便灵魂出窍,大概也能找到回来的路吧。
康熙笑道:“朕写些福字赏给奴才们。你乖乖睡,朕就在书房里。”
“嗯。”
翌日是大年初一,天未亮康熙给蓅烟盖了一回被子,命人把几百张写好的福字遣人送出宫赏与各衙门的主事,便起驾往慈宁宫拜年去了。他一宿未阖眼,眼睛里全是血丝。太皇太后看着心疼不已,看着他满心担忧的样子,实在不忍过多苛责,只道:“你要顾着身子,你若是累坏了,江贵嫔又该挨罚了。”
康熙动情道:“皇祖母,您说的道理朕都懂,朕也曾努力的宠幸过别的妃嫔,可是皇祖母啊,朕。。。朕。。。实在放不下蓅烟。”一句放不下,几乎击碎了太皇太后所有的心防。“皇额娘去得早,朕也不是皇阿玛最心爱的孩子,与皇后大婚的时候,朕年纪尚幼。朕看似众星捧月,实则除了太皇太后,谁都不敢相信。朕从小循规蹈矩,丁是丁卯是卯,大婚亲政擒拿鳌拜,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有蓅烟出现在意料之外,只有她。。。能使朕放下猜疑。”他定定的凝视着太皇太后,血红的眼眸里泛起柔情,“朕想明白了,或许蓅烟不是最好的,不是最美的,性格也鲁莽,可是。。。她是唯一。。。”康熙的手放在胸口,“能走进这里的人。”
太皇太后的眉头越皱越紧,轻唤道:“玄烨。。。”
康熙掀袍跪下去,掷地有声道:“是玄烨请求太皇太后,请太皇太后往后不要再为难蓅烟,您惩罚她,如同在惩罚朕一样。请求您,能把她当做一个可以撒娇的孙女儿,像平常老百姓家的老祖母,宽容她一些,娇惯她一些。。。”
“玄烨!”太皇太后斥道,“你。。。”大道理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脑中突兀的浮现出多尔衮的面孔,他死去数十年,除了梦里,她已想不起他的眉眼。可是,他的眉眼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曾经。。。她与他跪在阿玛面前,向众人宣告要生死相随。
“大玉儿,我们离开大清吧,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我都跟随你。”多尔衮的誓言犹在耳侧,而物是人非,已隔经年。太皇太后颊边垂落一滴浊泪,硬着心肠道:“只要哀家活着一天,便决不允你色令智昏!”未等康熙辩驳,便道:“好了,后宫不可无主,你慢慢斟酌着立谁为皇后。哀家要去礼佛了,你告退吧。”
玉竹上前扶住太皇太后,挺直坚硬的腰杆直到转入后厅,知道康熙离开了,才渐渐岣嵝下去。玉竹柔语道:“您又是何苦呢?奴婢相信皇上有分寸。奴婢细细观察过江主子,虽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身份低贱些,却也安分守己,与皇上无关之事,一概都不予理会。。。”
“哀家想起他的脸了。”太皇太后喃喃念着,失魂落魄,“多尔衮。。。多尔衮。。。”
天光一点点的明亮,几片雪花凋谢,轻巧的落在窗檐。蓅烟早起吃了半碗鸡粥,两片白菜,便命人撤膳。曦儿一早过来请安,蓅烟发髻松散着,急得要哭:“怎么办?我忘了给曦儿准备压岁钱。”素兮忙宽慰道:“奴婢早就预备好了。”说完从柜中取出小荷包,荷包里放着两块金子,交给蓅烟。蓅烟把小荷包系在胤曦腰间,吻了好几下脸颊,“额娘每年送你两块金子,等你出嫁的时候,就该有一箱子了,到时候,你可以自己买一件想要的东西。”
胤曦年幼,丝毫不知蓅烟在病中,小脑袋一边往蓅烟怀里钻,一边用小奶音嚷道:“奶。。。奶。。。我要吃奶。。。奶。。。”蓅烟吃了半月的汤药,哪里敢给曦儿喂奶呀,可曦儿不依不饶,在蓅烟怀里哭软了身子。康熙进屋时,胤曦正是哭得厉害,蓅烟也跟着哭了,康熙袖子一甩,眼露凶光,吼道:“谁抱来的?”暮秋唬的噗通一跪,叩首道:“启禀皇上,是奴婢。”
康熙二话没说,“抱走!”就算是女儿,也不许弄哭蓅烟。
暮秋要抱走胤曦时,胤曦哭得更是撕心裂肺,蓅烟不忍心,“让我再抱抱。”暮秋为难,眼巴巴的看着康熙。康熙道:“愣着做什么?”音落,吓得暮秋拔腿就跑。
胤曦的哭声远了,蓅烟才缓过劲瞪康熙,“你吓到她们了!”
康熙换了一副颜色,坐到榻旁,“你觉得如何?身子舒坦些没有?”蓅烟嗯了一声,见他满眼的红血色,脸上寡白寡白的,知道他一宿未睡,遂往里面挪了挪,拍着旁边的空处,“要不要歇一会?”康熙就势躺下,双臂枕在脑后,什么话没说,就在蓅烟转身给他挪枕头的瞬间,他已经睡着了,入梦前他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说:“蓅烟,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