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楚禹正想说话,靳德新转了头,对他说:“我这几夜睡得不好,你明日就去庙里烧几柱香,给你娘好好做几场道场。”
嗯。靳楚禹闷头答了,低头扒了几口饭,便离席而去。
满院子惨白的月光,照得他一颗心越发苍白无力。
几年下来,就算一切流言飞语,他都听不见。可是这一次,傻子也猜得出,老爷子支开他,单独带白筱修赴宴是为了什么。靳楚禹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不再像一只大公鸡竖着翎毛事事与白筱修争斗了。
他忽然明白,其实自小到大,他一直喜欢她。只是,骨子里的争强好胜,让他从来不肯泄露半点。越是喜欢,越要装得无所谓,甚至想尽一切办法去捉弄她,打击她,甚至伤害她。他做的这么多事情都是为了她。他眼见她越飞越高,越来越优秀,他想也许只有金钱能弥补他们之间的差距,能让她重回他的身边。
可是,她呢?与金钱相比,她似乎更喜欢官权与名利。不然为何会这样步步为营,掠城夺地,直冲年过不惑的德新老爷而来?
从程青竹到靳老爷子。那是爱情吗?他更愿意相信那是一种基于名利和权欲的虚荣。
(十)
暮鼓晨钟,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摒弃了一切繁杂与浮躁,靳楚禹的心突然空了,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回忆,如溪水一般漫过所有时间。
就在他几乎要甘心接受命运的安排时,白筱修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带着那只灰色的藤条箱子出现寺庙前,表情是永远的淡定而优雅。
山风掠过竹林,忽忽作响,她突然不顾一切地跑过来,紧紧地拥住他。他听见她急切的呼吸,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任由她紧紧地拥抱着。如若这样一动不动,直到世界尽头,那该有多好。
过了很久,她放开了他,喃喃道:“你的怀抱真是温暖。可是却注定不属于我。这箱子放在你这儿,请你务必保护好,适当的时候,会有人来取。”说罢,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深深吸口气,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这真的就是最后的结果了吗?靳楚禹站在风里,突然觉得一切那么讽刺那么无奈。他突然朝着她狂奔而去的方向大喊:“你就这样走了吗?这就是最后的离别了吗?”
她停了步子,回过头来,泪水如花漫天飞舞,她站在那儿,大声地喊:“答应我,不管我做了什么,请千万千万不要恨我。”
他看见她脸上的泪,他看见风荡起她身上的阴丹士林旗袍,他才惊觉,她又瘦了不少。只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如若真的一不小心说出那些尴尬的话,他们二人要如何自处?难道真的与她携手天涯?
说到底,他心里早已有了论断,爱情就算刻骨铭心,可到底父亲才是至亲骨血。
(十一)
只是,如果事情就是他想的那么简单,该有多好。
无论她在不在他的身边,他至少知道她过得好。父亲虽年迈,可万千宠爱定是少不了她的。
然而一退再退,命运却还是不肯给他们好的结局。关于白筱修,最后的消息,他是从报纸上得到的。
说白筱修在RB宴会上因感情问题醉酒后夺枪射氏靳德新后自杀。靳德新没有死,却对那日的详情讳莫如深。久而久之事情真相就被岁月掩埋在风里,徒留下许多疑惑不解。对于白筱修,靳德新的心中还是有许多莫可名状的后悔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似乎都错了。
然而,他有什么法子呢?
那一年,白筱修留洋回国,靳德新原打算替她和楚禹完婚。却没有想到,共党叛徒程青竹卖给他的共党抗日分子的名单中,他一眼便看见了白筱修的名字。
他气急败坏地一通急电将白筱修召回家中,让她解释。白筱修却并不慌乱,非但听不进他苦口婆心的苦劝,还在他面前慷慨激昂地谈了一通救国救民的大道理。
万般无奈之下,他威协她,若不尽早与外面的共党断了联络,他便将这批名单交给军统或者RB人。
她却不肯低头。在他五旬大寿上,借着与靳楚禹共演魔术的机会,用那些锋利的剑刃明明白白告诉他,他唯一的儿子靳楚禹在她手上。她毫不客气地威协他,不能将名单交出去。他大惊失色,方寸大乱,这才知道,她早已不是当年那牵着他的衣角要糖吃的小女孩。他一方面宣布解除靳、白二人的婚事,另一方面,将她调入秘书处,明用暗弃,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到底留了她一命。因她的父亲,是他至交,曾救过他一命。更因为她溢满正义的年青的脸让他想起年轻时的他自己。
彼此的他怀揣救国救民的抱负,将三民主义放于心中最重要的地位,发誓为了党国事业,肝胆涂地,拼却性命。年岁渐长,历事愈多。他渐懂得,这样浑浊尘世,救国救民,谈何容易。到了这把年纪,世界万般,他都放得下,唯独这个儿子,他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容不得他有任何闪失。
他眼睁睁地见到靳楚禹与白筱修越走越近,也是与危险越走越近。他怕他最后也会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他更怕自己碌碌一生,到头来,只余一场空。他的担心终于得到证实,为了救白筱修,靳楚禹不惜冒着自己被暴露的危险。
RB人虽没有深究,可派来的特使已经着手调查。两个孩子,只能留一个,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他早知道那一日的庆功酒会,其实就是一场鸿门宴。白筱修不可能活着出来。
(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