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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明月慢慢站起身,道:“君侯杀了我,就要永坠梦魇,故我知在君侯心中,尚有几分薄面,但既是我悦君侯,君侯若没半分私情,会将红香院赐与我住,又默允我夺她首饰,扣下今年冬衣?”
“更是带我狩猎,甚至同乘一马,这又怎么不是两心相许之人该做的事?”
她每说一句,李覃的心脏便裂开一道伤痕。他眼中已是猩红,脑海里不断回荡着晞婵的音容笑貌。
她在白茫茫的雾中,喊他,说夫君我走了。
又掉下悬崖,身后是深湖,他却犹有屏障遮挡,不能动弹,只能睁眼看着。她满面泪痕,说:“李覃,我不要再见你。”
李覃魔障前,顾不得谁人体面,命小厮进来将哭哭啼啼的郑明月丢了出去。
他沉思着,闭眸敛眉,指腹压着的太阳穴青筋乱跳。
争奈佳人已逝,唯知他薄情,再无机会听他说一句真心话。
她便是怀着,那样的心情一跃而下。
李覃恍惚间,不防闷声吐出一口血来,且又在若水湖中找寻许久,直至脱力,大耗身体,尚在不走心的调理之中,如今却莫名吐血,顿时倒在案上不省人事。
他本就没生欲,欧阳来时,竟也不知可否熬过今夜。
美人泪
那一晚李府上下灯火辉煌,无人敢睡,都齐整侯在东堂外面,有的顾虑后生,恐随侯死,城门破,他们这些仆人不得善终。
有些在李家服侍日久,于心不忍,倒情真意切地暗自抹了几眼泪。林管家便是其中之一,更兼他媳妇与在府里管池塘水木的儿子长生。
一班人雁翅般地站开,各往房门紧闭的内院里瞧。不消多时,忽有一人神色慌张地推门跳出,直奔阶下,一把将林管家拉到一旁,并随唤走了林家媳妇。
旁人窥视得李箖琅双目通红,面色哀悲,又独拉走林家的,一大半人少不得都往那上面猜,纷纷出了声儿地低低嚎哭起来。
那边林管家夫妇只顾跟着李箖琅,来不及细想,只见李箖琅忽在竹子林外止步,叹了声,拭泪吩咐道:“你明日一早就启程,领一丛人往家寺普航寺去,替我与住持问候好,让他仔细明白备上超度一项事物。也不往寺里去了,叫人把打好放那的棺材送回来吧。”
但凡王侯富贵人家,有身份地位的,棺材大多打的现成渡在寺里,并不顾此忌讳,有些倒是尊荣无比,得主上恩赐仪仗。
林管家听了,大惊一阵后,急着问个清楚:“莫非是君侯。。。。。。?”
李箖琅洒泪两行,默然点点头。
林管家仿佛一瞬失了生气,他媳妇虽是妇人家,哭两声倒没那么多让人拿长看短的故事,但却是个知事体的,此时听了,正如当日老太爷宾天时那般,两眼一红,亦无声举袖抽噎个不停。
三人正是无言对泣,李箖琅放不下心,正欲赶着回去,远远的望见一仆妇忙着跑来,探头找寻何人。
李箖琅看见,便喊住她,问可是东堂怎么了。他一颗心扑突突的跳,就差倒地哭将出来,却见那仆妇喜滋滋地禀道:“回郎主,君侯他吉人自有天相,欧阳先生妙手自能回春,方才灌了一碗汤药,全给吐出来,但却是呛着了,也是老天有眼,这一呛竟回了君侯一命,欧阳先生正在调治呢,郎主也快去瞧瞧吧。”
李箖琅等人听说,神色匆匆地便去了。
卧房内,陆夫人与李甄窈立在帷幔后,满室低泣,欧阳坐在床边,把脉半晌,方才松了口气。
只人是醒了过来,却仍命在朝夕。他若一心求死,心神俱灭,怕是药王谷的药王大人下世,也只能说一句“不过回光返照”。
见李覃躺在那昏昏沉沉,视线却没什么聚焦,欧阳于心不忍,劝道:“这话本不该我来劝,只我不说,君侯家中竟无人想到此,老夫也就斗胆两句。”
那厢李箖琅也赶了回来,与林管家等听见此言,少不得站在屏风后不敢作出动静,生恐误了救命。
欧阳道:“鄙人浅陋,但好在眼目清亮些,能识几个人。”他瞅了眼李覃没一丝精神气的脸色,忍下泪意,犹如慈友般捧住他手,方继续说下去,“君侯儿时孤身在异国他乡长大,闻得西凉笙鼓,荒漠月夜,至十三岁前,却对家乡模样一无所知。”
“后来辗转到了凉州张掖郡的姑母家,那老妇人却是个无人不晓的悍妇刻薄人,便是君侯往后知恩念旧,半句不提他们的不是,我却也从段将军口内听过几句,他与君侯,不正是儿时在凉州相遇的知己吗?故段灼能体谅君侯,老夫亦能有几分。”
外面屏风后,李箖琅惊愣住,半晌后竟如失去魂魄般往后跌,再不一声言语。
帷幔后的李甄窈反而大惑不解,她生得晚,不知其中牵扯,便问身旁掩口泣不成声的陆锦绣:“阿母,我八九岁那时,见阿兄回来,你们不是说他以前是在外祖父家吗?”
陆锦绣哪里有空回答,只扶着床架,慢慢滑在地上。
欧阳等了半晌,依旧不见李覃瞳孔里有波澜,思忖片刻,忙道:“君侯孤身一人博生存,北地寒冷,却仅有夏衣冷汤,茅屋柴房,几近熬不到那数个寒季,故君侯并不坐以待毙,而是靠着打擂台,生死场里流尽血来换钱财。”
“那些人知您为质在此,疏远欺凌,您却顾念我朝安危,不肯与人对峙说理,由此,何时身上无伤呢?”
异乡笙鼓,举目皆蛮人,身旁更无一友。谁人知,他们骁勇善战的尊贵随侯,竟会穿针引线缝补冬季穿的破烂夏衣,谁人知,桀骜凶残的荆州李覃,并非生来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