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会不想笑?
她当真进了宫、做了宫女;还有人不厌其烦、手把手要教她规矩;晚间抽查,胡姑姑不曾让她卷铺盖走人;她有晚饭可用,现在居然还有自己的床铺可睡!她能盖上厚实软和的被褥,还穿着几天前少东家才赏她的新衣!她甚至不必去伺候主子起居,不必守夜、不必二更就起!
翻过身子面对着墙壁,她用半面脸颊来回蹭着榻上细小的绒毛,又深吸口气,陶醉在这布料、而非草木灰炕的味道。这不过是个开头,过不了几天,等封位下来,她就可以回到主子身边。再然后,她可以顿顿吃到撑,她可以一直睡在床上,她可以和一路上见着的宫女儿一样,穿好看的橘色裙襦,束两个漂亮的抓髻!把小脑袋藏在臂弯里、她不住地偷笑。很快,很快!好日子已经开了头,她委实幸运至极!
这么欢喜着,不过片刻,她便已然沉沉睡去。今夜她没有做梦,她已身在其中,别无他求。
悠悠一觉已是日上三竿,外间人声鼎沸虽是热闹,然在林怀章看来不过是无趣之人空寻无趣之事罢了。转个身,眼睛还没合上,张祺裕就一阵风似的卷进门,径直冲到床前就扯被子。林怀章知他禀性,只得不情不愿爬起身踹他一脚:
“大清早,又想整啥花样?”
张家小四拾起扔在地上的衣衫丢还给怀章,一屁股坐在八仙凳将瓜子嗑得嘎嘣响:“外面要吵翻天了,你也真睡得着,不去凑个热闹?”
身边小蝶先装得羞答答裹着缦衫溜出了门,林怀章懒懒散散一乜狐狸眼,人又睡倒回去:“不就是又招了贵客来,至多一掷千金搏红颜一笑而已,又不是没见过。在这歇着你要来闹,在家待着又得挨父亲训诫,真是哪都没个清静。”
“不是你不知道,这回的贵客可新鲜,你且猜猜?”张祺裕弯腰凑到他身边,扯不掉被子就去咯吱人,“别睡了,太阳晒着猪屁股了!美人都走了有什么好睡的你听我说,李成在楼底下呢!对,就外号‘小李白’那个,刚从江南道游学回来。只可惜子虚那家伙假清高瞧不上这烟花地儿,要不今个,咱‘四大才子’也该得聚聚首了。”
“‘四大才子’?”林怀章被他闹得睡意全无,闻听这话更忍不住皱起眉头,“就那名号,你还有脸在这吹!”
此番确不是林怀章故作谦虚,“京城四大才子”的名头,委实不大好听。说穿了,其实是民间戏谑、讥讽京城里头才高八斗,却不求上进,不愿出仕的这四人。眼前这家伙,其实就是个满腹经纶的混混。懒得科举,拿着家中的闲钱去买了个一官半职,还偏嫌麻烦,从不搭理衙内的事务,一年到头倒多是泡在秦楼楚馆里头哄小姐们开心。林怀章自四年前名落孙山后灰心冷意,成日里在这鱼目混杂的地儿厮混,偶尔也探听几句朝中的局势动态。两人见得多,年岁兴致相仿,便常常一同寻欢作乐。还有那黄延黄子虚,空得一双丹青妙手,却是画痴一个,隐居在京郊荒野之境,不问红尘俗世。至于今日这位“小李白”,一直是声名在外却求见不得。“所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别睡了别睡了!留君楼你姐的祝捷大宴我垫的钱都没问你要呢,现在要你陪我下去凑个热闹而已,怎么这么老大不情愿……是真有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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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扔了瓜子扯着还没穿好衣服的林怀章就往外走:“你是不知道,这李成出手那叫一个阔绰!早上刚来就拿十两纹银直接点走了莹儿。大家伙儿自然免不了议论,猜他是个纨绔子弟。诶你猜怎么着,正巧这家伙又喝了两盏妈妈的‘杏花村’,这酒劲一上来那可不得了,当下掏了块金元宝要与那些俗人赌诗。拿金元宝赌诗啊!实打实的金元宝,拳头这么大!呦,你没见下头那阵势,立时就炸开了锅啦!”
“你家制金,拳头大的金子没少见,至于这么夸张?”
“重点不在那金元宝,在我专门来提点你这份心意。”张祺裕说着伸手一拍他胸脯,挑眉挤眼洋洋自得,“够兄弟吧?”
“你意思是让我赢了金元宝给你张小四,还我长姊的饭钱吧。”林怀章嘴上随意应付着张祺裕的喋喋不休,心下已暗自警醒起来。这么大做派,当真是李成喝醉了酒为人猖狂,还是生怕别人不晓得有他这个人?推开房门自阑干探身看下去,果然见一群大老爷们正围在桌前指指点点。当中稳稳当当坐着的那人想必便是李成:
“这位王官人家产万顷不爱惜纸墨的,在下可心疼这清白之物,平白遭了你污言秽语的作践。”
声名在外的大才子哂笑一声,竟将那王官人的大作捏成一团扔到脚下。王官人见他如此轻蔑,当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挥起拳头就要打人。就在这当口,张祺裕和林怀章两人正好挤到近前。众人见他二人竟也来凑个热闹,登时就炸了锅。有不怀好意等着看李成砸场子的,有私下偷偷嘲讽三人的,还有不愿与这几人同流合污拂袖离开的。张祺裕环视一眼,却是笑意不减,还坦然向李成,毫不避讳朗声自报家门:
“在下虔金号张祺裕,虽不敢说诗词大家,但对这舞文弄墨之事也算得略通一二。这位王兄既不服气,不如就由小弟来做个仲裁如何?小弟与二位皆不相识,绝不会有所偏私,二位意下呢?”
李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用手中的折扇敲敲桌子。张祺裕和林怀章看过去,见纸上是一首七言绝句,题目正是李成杯中佳酿之名,《杏花村》:
“桃李浮生三日酒,云裳鸾发半含羞。
一杯风沙一身雪,一地残红一帘愁。”
“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哪里就不如他了,这混小子竟如此羞辱于我!”王官人捡起自己的诗作,展开捋平了塞进张祺裕手里。他的这首题为《莺莺》,却是个未尽的残篇,只见写的是:
“揽镜妆成囗囗囗,隔纱暗递美人波。
玉肌香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
林怀章及时捂住了嘴,张祺裕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唯独这自以为是的“风流才子”还有的辩驳,在一旁振振有词说什么作诗本就该慢工出细活,“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云云。张祺裕笑得不住,干脆拿了纸按在桌上,也不掭墨,抖腕挥笔一蹴而就,片刻功夫便将残篇改为成诗:
“揽镜妆成销骨色,隔纱暗送美人恩。
玉肌香满芙蓉殿,露水漫湿并蒂春。”
他挥笔写罢,斜眼看出李成笑意,接着竟抬手将纸张撕了个粉碎。左右李成写的又不是首淫诗,自己瞎凑热闹倒显得不学无术。不过他的面子既跌了,一旁看笑话的那家伙也别想落下个好。但见他胳膊一展一收,就将脚底抹油正向开溜的林怀章按到桌前。
“我虔金号老四亲自磨墨奉笔,你小子别不识抬举。”
“你惹了一身腥要我给你解围?欠我的下次连本带利再跟你讨。”
林怀章与他交头接耳嘀咕罢,落笔如有神助,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周遭看官各个伸长脖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念叨:
“憔悴西山寒月老,孑然东苑玉梅疏。
洁身不匪丹青笔,长盼君恩守凤烛。”
李成与小姐调笑完,回头一见此名为《掖庭》的诗作,登时变了脸色。张祺裕打着哈哈,伸手就要去取那元宝,谁料王世元却展臂一阻,金元宝登时滚落在地。众人一低头一抬头,王世元便已揪住了张祺裕领口。
“我看你俩根本就是搭伙来拆台的!还在这惺惺作态说什么不偏不倚,我呸!这都写的是什么玩意!李成那春宵一刻多畅快,他这什么宫墙蹉跎凄凄惶惶的,文不对题,还敢擅作主张拿了元宝就想跑?想我王世元八斗之才举子之尊,竟然要受尔等小人的侮辱,实在是气煞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