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祺裕闻言,如泥鳅一般滑脱了没系紧的横罗单衫,只着中衣笑倒在地上起不来身。林怀章只得挺身而出,拱手调停道:“是兄台误解了,李兄的诗眼非男欢女爱,而是一个字,“愁”。他是嫌长安酒质粗粝如饮风雪,比不上江南之酒绵长细腻似与高门贵女同欢,在这发牢骚呢。”简单解释罢,他又转向李成一拱手,“不过李兄,恕小弟实不敢苟同。‘杏花村’实乃出了名的玉液佳酿,李兄喝不惯烈酒兴许不喜欢,那剩下的半壶,就送给小弟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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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这位小兄弟不嫌弃。”李成掩下真实情绪,配合笑着将酒壶凌空抛来,“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不如你我二人到厢房品茶闲叙一番,慢聊如何?”
“我也一道去!”张祺裕趁无人注意,揣了元宝藏于袖中,又扒着林怀章站起身,还一伸手将王世元一并扯过来,“这样,李兄王兄,相逢既是缘,咱四个一起上去喝一杯,这事便过了,帐就都算我头上,我请客赔罪。王兄你也莫再气了,你那诗是好的,我只是觉着有趣,并不是笑你,你就赏小弟这个脸面吧,如何?”
王世元听罢林怀章的解释,一口气卡在喉头正没处下台,见张祺裕主动和解,又有这等便宜可占,立刻喜笑颜开,欢欢喜喜便一同上了楼去。围观众人也都当看了场好戏,谈笑着四散而去。唯有李成狠狠剜了王世元一眼,暗骂了一句碍事的草包。
十日前自江南道游学归来,李成经族中表叔推举、去荣王府谋求从六品上文学一职。他向来自负文采斐然,经史子集各样典籍、诗词歌赋各样文章、表牒贴辞各样公文俱是信手拈来,怎料却遭了当头棒喝,竟被亲王傅评判说“措辞轻浮流俗、行文拘泥迂腐、见识短浅却刻意卖弄,委实贻笑大方”。他李成毕竟也是天子门生、康佑十年先皇钦点的进士。而那楚公历任三朝已逾古稀,老来兼任亲王府傅不过是圣上恩赐,有名无实。如此定论不是昏聩糊涂,就是他气量狭小不愿给年轻人出头机会。李成心下愤恨却又别无他法,一连在荣王府外绕了好几日,其后又被谘议参军撞见,得了好一通讥讽。他负气抱屈愈甚,这就跑到窑馆里来充大爷,结果又撞着林张二人。大才子的瘾还没过够,他当下妒火中烧竟定下条挟私报复的毒计——
林怀章不是在诗中自比宫妃,暗叹怀才不遇,还明志‘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么,那他李成不妨助他一把,先将人灌醉,再怂恿他递了投名状去荣王府。等那识人不清的楚公将这小子也骂个狗血淋头,折了他自以为是的傲气,李成心头这恶气,也便算是出过了。
这日晚些时候荣王回得府上时,谘议参军就刚阅罢李成投递的这封匿名书信。彼时段孺人早已备好晚膳,荣王却毫无胃口径直回了别院。于书案后落座,自新送来的一厚沓公文中取出一本,戚晋再看谘议一眼,淡淡开口:
“什么事,说。”
“无事。”谘议拱手以应,“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前来毛遂自荐。属下已拒了他了。”
“是楚公上次提到的李成?”
“是中书舍人家的公子。”谘议答道,“虽有真才实学,但轻狂倨傲,行文绮靡庸俗、不堪卒读。且此人自四年前会试落榜便一蹶不振,终日放荡形骸寄情于杯中之物,对朝廷更是牢骚满腹。如此轻率之人,自然不配在殿下近前伺候。”
戚晋看着文书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裘鉴今日怎么没来?”
“说是昨日受了凉,有些痛风走不得远路,特意让属下来问殿下讨个假。”
“裘友年长,本不必日日在近前伺候。钟谘议也是一样。今日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不必在近前伺候了。”
年过六旬的谘议参军作揖退下。戚晋身后阴影中随即步出一人。那暗卫先去门边观察一眼,再回案前听候指示。
“一群迂腐陈旧的老古董。”戚晋面色不改,阅着公文暗自骂一句,“去再查一遍那中书舍人家的公子。还有,调查一下此人的消息是如何落到钟诤手中的。若王府上下有人和这老家伙通气,找个理由换了就是。”
暗卫颔首而去,门扇一开一合,好似只是一只蛾子振翅飞过,连屋内烛火都不曾颤动。侍立一旁的贴身护卫直到此时才终于开口:
“殿下昨日所问国舅和周府尹之间突生嫌隙一事,亲事府已经查明。”
“嗯?”
“是黔中道。”
“舅舅在黔中道手脚不干净,皇帝年前派黜置使去巡查,是针对他?”
“国舅也是如此作想,因而防患于未然。日前周府尹与卫国公府疑似来往过密,国舅疑心是周府尹通风报信,故而传令昭和堂,在今年中选秀女中增了林府二姑娘的名姓——其中一人,正是周府尹唯一的外孙女。”
“多此一举。”戚晋摇头,“卫国公府新丧,要说前阵子满朝上下都和姓秦的过从甚密。煽风点火拿此事做文章的一准又是宁祁。你差人再和舅舅知会一声,让他不要对右仆射偏听偏信。还有,黔中道到底怎么回事,拿我的名号去问,舅舅若不说,就私下着人好好彻查。”
“恐怕此事不小。上月廿一,费州刺史付满堂曾以节贺为名派人去湖兴郡公府赠金一箱。府吏出门时抖如筛糠,似是受了国舅很大责难。”
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发展。荣王搁了笔放了书册,望向窗外凝神良久。
“今日该是、惊蛰。”
隐隐的,总似有一声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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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彼时才走出明训所,刚为墙角一丛黄素馨停下脚步。明儿便是二月,这花骨朵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来。昭和堂处处有花有草,想来三四月里必定是花香不绝,就像曾经三福堂一样。这是她入宫后第一次念起那小院,念起在院角哭哭啼啼的从前。她总爱蹲在那李树下,半依半靠,就像当真有所依托,而且举目望去,在树冠边缘还能望见当夜星月。娘说可以将心事寄明月,她便抱膝絮絮叨叨,有时说着说着就睡着。或许正因如此,月亮便偷了懒、不曾将那些悄悄话捎去娘的身边,更不曾将娘的千言万语送到她耳畔。可是她还是要说,此时此刻,她双手合十,还要将入宫三天的细枝末节不厌其烦一一说来——
就是这时候,她听见春雷,而后是断续的抽噎。今日文雀刚说过,栽着黄素馨的院角拐出去便是新入宫宫人们的住所。木棠悄悄探头,果然立刻瞧见那熟悉的身影:曾冒名顶替为自己领路、又摔了茶盘那小宫女,正抱着床被褥坐在阶下哭呢。
“又哭,你又哭!我们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单你要去找姑姑告状……”属于一等宫女的橘色裙襦如今穿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的那几人身上,为首那人越说越急,好像倒是她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就连赵姑姑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还哭!待会儿赵姑姑来了,可就不是罚你在外面睡一晚这么简单了!”
“大冷的天,桃灼你认个错扶个软,别把事儿闹大了……”一旁宫女正两相劝和着,不意一瞥瞧见木棠探头探脑的身影,登时竟惊得向后倒去半步。如今昭和堂里未服宫装的年轻姑娘,除了陪嫁姑姑还能有谁?她偷偷扯扯为首的那衣袖,后者正是生气时候,只将她甩开,望着哭个没完的小宫女还要发难。于是不过片刻,壮胆助阵的便已作鸟兽散。而木棠缩回身子,心跳倒比她们还要快些。
一如初入宫那日,她不敢出头。
可她想起从前倚树落泪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