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不觉一笑:“来日我败落了,他们也会抢着烧掉的。如此我不是白画了么?”
绿萼忙道:“姑娘明日就要封侯,怎么说这样的丧气话?”
我笑道:“‘得其所利,必虑其所害;乐其所成,必顾其所败’[11],常理罢了。”
绿萼撇一撇嘴:“姑娘真是什么都不忌讳。”
我想起高思谚临终时我在他面前大言炎炎地谈论“死”之“名实”,不由好笑:“死且不避讳,况且败落。好生把画收好,若在路上损坏了,我可不饶你。”绿萼命小丫头拿了糨糊来,把箱子锁紧封好。
美人图虽好,不过是我在这宫中留下的罪恶行迹。何必留给别人?也许不等我死去,我自己就会将这些画一并焚毁。唯愿宫廷中、朝堂上都不要留下朱玉机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站了一会儿,有些冷了,正要回屋,忽见小丫头提着宫灯,引了济慈宫的宜修走了进来。宜修面容疲惫,脚步沉缓,上前行了一礼:“太皇太后知道大人明日出宫,有几句话想嘱咐大人,请大人去济慈宫坐一坐。”
我微微诧异:“前日蒙太皇太后赏赐,竟不能去谢恩,玉机心中不安。不想姑姑就来了。太皇太后近日可还好么?”
宜修道:“太皇太后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着实伤心,多日水米未进。直到皇帝来朝请,说已下旨令昌平郡王回京,这才好些。总得静养几日,才能起身见大人。”
“又一次”,指的是八年前悫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死。如今高思谚死了,想来她又悲痛又庆幸。庆幸悬在昌平郡王颈后的刀斧,终于撤去了。我叹道:“姑姑稍待,容玉机先去更衣。”
未见一月有余,太皇太后骤然衰老许多。满面黯沉,额顶发丝已然灰白。因是夜晚,又不施脂粉,更显双颊蜡黄,眼皮浮肿。她穿了一件半旧的浅豆青色长衣,疏疏绣着几只蜻蜓和数枝玉兰。蜻蜓浅金色的翅膀随她的双肩微微一动,似立上枝头,这才有几分生气。故衣虽美,仍随人慢慢老去。
我上前行了大礼,叩谢太皇太后的恩赏。宜修亲自扶我起身,请我坐在下首的瓷绣墩上。太皇太后细细打量我,叹道:“朱大人又要守丧,又要助皇帝批复奏折,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了。”
我欠身道:“微臣谬承皇恩,不敢疏忽懈怠。奈何蠢笨,勉强塞责。”
太皇太后道:“朱大人过谦。今日本宫召你来不为别的,想着你明日就要出宫,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我忙道:“微臣恭听太皇太后教诲。”
太皇太后道:“皇帝一亲政,便命昌平回京来,本宫知道,在这件事上,你是有功的。”
我忙道:“微臣不敢——”
未等我“居功”二字出口,太皇太后便笑道:“朱大人先别忙着推脱,听本宫把话说完。当年你宁死也不肯为他拟定处置昌平的诏书,因此得罪出宫。本宫知道,若非你一时拼死阻拦,他的执拗性子上来,也许昌平早就不在了。过后他纵然后悔,又有何益?本宫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低下头,不觉叹息。太皇太后连一声“先帝”或“大行皇帝”也不愿意称呼,只唤高思谚“他”,看来她的庆幸比悲痛多一点。“微臣愧不敢当。”
太皇太后微笑道:“朱大人封侯开府,享无上荣宠,主一府一邑,富贵清闲,自是胜过在宫里。可是身为女子,总得嫁人。”说着与宜修相视一眼,笑意愈发慈和,“好孩子,不若就由本宫为你指一位好郎君,如何?”
我错愕不已,不觉瞪大了眼睛:“这……”
宜修忙笑道:“奴婢说得如何?那日奴婢就说,太皇太后是定要给大人指一门婚事的。”仿佛去年春夏之交我来济慈宫请安的时候,宜修是这样说过。
我不愿嫁人。我的呼唤有哀求的意味:“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却恍然无觉,自顾自道:“虢国公的长孙年方二十,容貌不错,人品学问都很好。先帝还曾在本宫面前夸赞过他,说想嫁个公主给他,可惜公主们都太小。朱大人也是饱读诗书的,本宫想着,定然与他谈吐相衬。依本宫看,这门亲事很登对。”
我已满二十三周岁,这位虢国公的公子比我还小了三岁。如此看来,太皇太后是认真挑过的。心下感动,话却必须说得明白。我忙起身拜下:“微臣不敢欺瞒太皇太后,微臣身患恶疾,太医曾明言微臣不宜生育。况且微臣年长残病之身,实配不上虢国公的佳公子。请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太皇太后忙命宜修扶我起来,不禁愕然:“竟有此事?”怔了片刻,依旧微笑道,“这也无妨,你在侍妾之子中收一个养做自己的孩子便是了。”
我叹道:“启禀太皇太后,微臣不想嫁人,更不愿拆散别人母子。”
太皇太后长叹,语气中并无责备,反而满是怜惜:“你这孩子,做夫人安安定定的享福多好?也不枉你这么多年在宫里的辛苦。如此说来,你不想嫁人,究竟想做什么呢?”
我诚恳道:“启禀太皇太后,微臣自幼长在京城,除寿光,还从未去过别的地方。如今大昭国土翼张东西,立西北六州,置河北七府,这万里河山,若不去游历一番,实是可惜。因此微臣想出京去,望太皇太后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