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荣堂婆姨已被转移到了一孔土窑洞里,只是这孔土窑实在太浅了,是那种拦羊拦牛人临时挖的用来避雨的土窑,和月秀大当初埋粮食那孔窑一模一样,以至于月秀第一眼望见,就联想到这窑可能也埋了粮食吧。到月秀和她姑姑赶过来时,保林婆姨和来成婆姨也都在现场。荣堂婆姨身下铺着从附近拾来的干草,干草上铺着件上衣,保林婆姨坐着搂着她,她的下身盖着件衣服,她正大呀妈呀地喊叫着,豆大的汗珠在脸上直淌。两人赶过来了,月秀觉得目前这情况还是不能让她乱叫唤,万一再招来敌人了,全村人可就危险了,当即捡了一块毛巾塞到了荣堂婆姨嘴中。
大家围着荣堂婆姨忙张了一会儿,荣堂婆姨就生了,保林婆姨忙着剪断了脐带,于是一个满身血污的小生命就哇哇叫着诞生了。
这里一有了哇哇的哭声,沟里的人就都直起身来朝这边看。荣堂婆姨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似的,她看了一眼孩子,疲惫地挥了挥手说:“扔了吧,现在这世道,大人都不保,哪能养活得了娃娃?”围着的几个婆姨听了这话,都不吭声,保林婆姨顺手将娃娃递给了月秀姑姑。
月秀姑姑默默地将孩子抱了过去。月秀一看,只见孩子黑不溜秋的,赤裸着身子,眼睛也不睁,在姑姑怀里,咧着嘴直哭。
荣堂婆姨又挥了挥手说:“扔了吧!”
此刻月秀听到这话不知怎的,心里就一阵阵难受,她喃喃地说:“不要丢了,这是一条命哩。”
虚弱的荣堂婆姨说:“这战乱还不知什么时候结束呢,荣堂又不在。”
荣堂婆姨哭着求来成婆姨把孩子送走,来成婆似乎硬下了心,她站起身来将孩子接了过去,抱走了。她一边走,怀里的孩子一边哇哇哭。
荣堂婆姨照见来成婆姨从小沟里出去了,她胖胖的身体从保林婆姨身上移开来,哽咽着骂道:“我一下把这老天给杀了呢,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
在这里的几个婆姨此时个个心里都难受得不得了,不忍心看,都捂住了眼睛。
月秀姑姑看起来心里也很难受,她拿着一个破碗从小河边端来一碗水,然后递到荣堂婆姨嘴边,说:“喝点儿凉水吧,这里连一点儿热水也没有。”说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了。
月秀此时心如刀绞,她从来没有想到生活这么残酷,生命这么不值钱,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被扔掉。她想来想去,心里还是不忍,等得半天,牙一咬,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起了身,扭过头去追来成婆姨。
月秀一口气跑出小沟口才追到了抱孩子的来成婆姨,她说:“你不要把孩子扔了。”说着一把从来成婆姨手里把娃娃夺过去了。娃娃光溜溜的,闭着两只眼睛还在哭,月秀哄着他,渐渐地孩子安静了下来。月秀掀开衣襟将娃娃裹住了,说:“这娃娃你们不要,我要了。”
一边说着,一边眼泪直淌。随后,她就抱着孩子往姑父薛志刚那边去了。
月秀将孩子抱过去,坐到了姑父身边,只管抹眼泪。没想到,过了一阵儿,来成婆姨却跑来了,对月秀说:“娃娃,还是我来抱吧。”
此时月秀已将这个新生命用一件衣服包了,娃娃也不哭了。见来成婆姨来要孩子,月秀说:“荣堂婆姨又要扔娃娃吗?这是条小生命哩。”
来成婆姨说:“她妈要给娃娃喂奶哩。”说着就将孩子抱走了。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山头上再没有见部队的影子,沟外边也没有任何消息传过来。沟里的人们便越来越急躁,都有些焦虑不安。军保实在撑不住了,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去村里探探情况吧。”
薛志刚听了,觉得也好,就嘱咐他,及早把消息传回来。军保就这样先走了。其他人都在这里左等右等,这时,寒气上来,气温急剧下降,大家从村里仓促出来,都没带棉衣,又以老人与娃娃居多,实在冻得撑不住,又不敢生火。
等得片刻,军保却从沟外进来了,告诉大家说,村里一个国民党兵也没有。大家一听了这消息,就将信将疑,有人问:“那么多的兵,从山梁上走了一整天,都到哪里去了?”军保也说不出个样子,只说他到了村子里,在家穿了件衣服,没看见一个国民党兵。
薛志刚说:“既然没国民党兵,那大家先回家吧。只是回到家里,尽量几家人都待在一起。有什么事也有个照应。另外,想转移的人尽早吭声。”
村里人听了,就都相跟着往回走,薛志刚拉着驴,荣堂婆姨穿着大棉袄抱着新生儿骑在了驴背上,而月秀则帮忙抱了荣堂婆姨另外一个儿子。
回到了村里,回到了家,家家户户做了一口热饭,身体就暖和起来了,这时也再没有人提起转移的话茬了。
一连几天,老黄风一直呼呼地刮着,吹得家家户户的窗户纸哗哗直响,有时半夜里还下几滴雨。一天早上,当大家还在睡梦中时,村子里传来了叭叭叭几声清脆的枪声,一时震得窗户都有响动。月秀听见了,觉得枪声很近,好像是从窗台底下发出来似的,就趴在窗台边去看。这时,只见村里的底坡里,有一群人正往上走。前面的人穿着长袍,戴着礼帽,扛着一把拦羊铲子,跟在他身后的有七八个人,个个手里好像拄着根棍子,再没拿什么东西,而这几个人身后跟着的却是穿黄衣服扛着枪的国民党兵。听枪声,大概是村里有人发现他们了,就往村外跑,刚才的那些枪声,估计就是追着他们打的。
薛志刚家里这几天聚集了十多个人,自从那天后,荣堂婆姨一大家,还有来娃一大家就天天晚上集中在这里,大家挤在一起,也不脱衣服,胡乱地睡着。现在看到这情况,都不知道该咋办。薛志刚看了一通,说:“大家还是别乱跑吧,乱跑更容易吃枪子儿,先等等看。”
一会儿,坡底下的人就上来了,前面的便衣队便分头行动,每人领着一伙穿制服的国民党兵,分别进了一些家户的院子。再等得半天,安定城李进成的儿子李尚武就领着一大批国民党兵进了薛志刚家的院子。
原来,这支国民党部队昨晚就驻扎在石畔村附近的一个村子,现在他们来石畔村准备吃早饭了,吃过饭后要开拔的。之所以是李尚武带队,原因是自国民党来了以后,很快建立了国民党安定县政府,建立了保甲制度,已任命了一些村子的保长,而李尚武恰恰就被任命为石畔村的保长。李尚武本也是石畔村出生的,小时跟着他爸出的门,这些年都在安定城里,所以,村里有许多人都不认识他,月秀反倒是在安定城里认得的他。此时看见李尚武了,她心里倒轻松了一截,对薛志刚说:“走在前头的是李老财的儿子李尚武,我认识的。”薛志刚听到这话就忙对月秀说:“你就装作不认识,他不是一个人,他后头有国民党部队哩,你可不敢乱吱声。”月秀姑姑经的世事多,嗅出了危险性,便对月秀说:“你和改兰到灶火口来。”说着,她伸手到锅底上来回搓了一把,抓出了满把的锅底墨,先是在改兰脸上擦了一擦,再在月秀脸上擦了一把,说:“一会儿你两个就悄悄地待在灶火口烧火,谁也不要吭声,也不要乱说话。”
这时,李尚武领着国民党兵走进了薛志刚家的大门,一进院子,跟着的国民党兵便在墙角放下了枪,然后开始在院子里忙张起来。李尚武和另外一个便衣队员,用脚踢开了薛志刚家的门,看见炕上是婆姨娃娃,地上有两个男人,便点着薛志刚与来娃说:“你们两个出去帮忙去。”又点了三四个炕上坐着的婆姨,说:“你们几个出去帮忙做饭去。”此时,院子里的这些国民党兵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锅,就支在院子里的石头上。薛志刚与来娃一时也没办法,就出门来从脑畔上抱回来一些柴火,然后点燃,开始烧水。因为硷畔上的柴火昨晚被雨淋湿了,一时点不着,有几个国民党兵便到边窑里找一些可以烧火的东西。找得一圈,一个当兵的就将牲口棚拆了,另两个则将边窑的门给拆掉抬了过来。月秀姑姑眼看着他们拆自家的东西,一时忍不住就嘟囔着骂。薛志刚给她使眼色,让她不要骂,忍着点儿。因为这些当兵的个个手里可都拿着枪哩,怕万一哪一句说得不对了,枪子儿就飞来了。
火燃起来了,这些国民党兵就让月秀姑姑及几个女人给他们烙饼子,面倒是国民党兵自己扛来的。月秀姑姑就把家里面盆与脸盆都拿了出去揉面,来娃也从自己家里把和面盆拿过来了。一时间几人就开始烙饼子,烙熟一张,国民党兵便迫不及待地吃一张。薛志刚这阵儿则被安排去抡斧子劈柴哩,月秀与改兰则悄悄地在灶火口烧着火给他们熬小米粥哩。
几个婆姨烙得一些饼子,一茬人吃完走了,就又来一茬人吃。
烙了有两三个钟头,这时就没有可用的水了。李尚武从院子进窑里来了,他手里拿着铲子,说:“没水了,谁给咱担水去?”但此刻满窑的老弱残兵,炕上坐的是荣堂婆姨,前几天刚生的娃娃。月秀与改兰两人低着头在灶火里忙着,月秀姑姑听了这话就多了个心眼,派荣堂婆姨的妹妹小样子与村里一个叫彩霞的小姑娘去抬水。这两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很听话,提了个桶,忙到院子里去找扁担抬水。这时,李尚武再一次走进来了,他从屋前走到屋后,盯着灶火边的任月秀与改兰说:“你们两个去抬水吧,那两个娃娃太小了,你们一回抬上两桶,等着用呢。”
月秀与改兰听了这话,两人也没办法,只得站起身来,从小姑娘手里接过扁担将两只桶挂上,两人到沟口去抬水。两人抬着桶往坡下走,月秀一边走,一边就张望着,只见有几家的门口一些穿制服的兵进进出出,一时也闹不清到底来了多少当兵的,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走。两人咣当咣当地抬着木桶下到了坡底井边,由于昨晚下了些小雨,今天用水的人又多,井里水很混浊。改兰拿了马勺,说:“就让这些畜生喝这些黄汤吧。”说着,一时也不管水脏不脏,就拿马勺舀了两桶水。
两人抬着水,改兰个子矮一些,走在前边,月秀走在后边。刚走到上坡拐弯处,恰好从坡里下来了一队国民党兵,一共有八九个人。
走在前头的一个人戴着大盖帽,穿着长雨衣,绷着脸从他们身边直直过去了。后边跟着的扛枪的国民党兵中,有个人看见她俩了,忽然就龇着牙冲她们大喊了一声:“红脑子,好好干,小心杀头。”这一声吆喝,一下子把改兰吓了一跳,她脚下一滑,扁担一松,摔倒在了地上,而那两只木桶就骨碌骨碌地沿着坡滚下去了,水也倒得满坡都是。
月秀在后边,一下子也滑倒了。几个国民党兵看到了两人狼狈的情形,发出了一阵狂笑,然后从她们身边走过去了。
改兰摔得重,半天站不起身,月秀起得身看见桶滚下去了,连忙跑下去拾桶。一会儿,这两个倒霉蛋把两只桶都拾回来了,又重新回到了井边。改兰身上沾了一身泥,沮丧地说:“又得重新舀水了。”
两人正要舀水时,忽然听到背后有呐喊声:“别跑,站住,站住。”
两人都听见了,不知在喊谁,就抬头望。只见从大路上跑过来一个后生,飞奔着穿过村口的大路,跑到空旷的田野里去了,后边有两个便衣在追他,一边追一边喊着:“别跑,别跑。”眼见追不上了,其中一个便举枪瞄准,“砰砰”朝前边跑着的那人开了两枪,但也许是没打着吧,前边飞跑的后生,也不管不顾,一直从地里跑到山脚下的树林里去了。
追的那两个人放了两枪,见跑远了,就不再追。前边那个人把盒子枪装进了腰中的皮套里,然后扭过头来朝这边一瞅,就发现了正站在井边舀水的月秀与改兰。他瞅了半天,就跑了过来,接着在月秀身边转了一周,叫道:“任月秀。”
月秀看了他半天,也没认出他是谁来,等到他叫她名字了,她的脑子才急速地转着圈,在想着:“怎么这个人看起来那么面熟呢,他到底是谁啊?”那人见月秀半天认不出他来,就摘下帽子来,然后哈哈笑着说:“任月秀,我是田远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