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晏殊词中以“无可奈何”对“似曾相识”,简直是神来之笔,而“花落去”对“燕归来”,又何其工整。这里有个哲学思考:年年花开花落,重开的花不是落去的那一朵,而归来的燕子是去年飞走的那一对吗?
后来,他的儿子晏几道借用唐五代诗人翁宏《春残》一诗中名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将这一联的意境翻新,虽有抄袭之嫌,却有点铁成金之妙。
“落花”对“微雨”原是随手拈来,“人独立”对“燕双飞”
实属工整而自然。两词对看,犹觉唏嘘。
亭台如旧,天气如旧,夕阳如旧,落花如旧,燕子如旧,可是一切又分明都不同了,时间就在这貌似重复起落间不知不觉地流走,如何抓得住时光飞逝?
李清照对二晏的词作都是非常熟悉且喜爱的,遂老实不客气地借用了意境,另翻新篇:开篇对仗,以“天上”与“人间”
相对比,将“时间”与“空间”成照映,且暗指“天人永隔”,起得极为大气而又深美。
这是李清照写于南渡之后的词了。“天上星河转”,这是以斗转星移来表明时间流逝,而且是跨度颇长的时间,几乎有宇宙洪荒天地玄黄之感;而接下来的“人间帘幕垂”则是“庭院深深深几许”与“酒醒帘幕低垂”意象的缩写,写出寂寞深闺,情事无人知。
于是视线从天上来到人间,从屋外来到帘内,无须“帘卷西风”,亦知道“人比黄花瘦”。而且不只是瘦,还在哭泣,枕簟生凉,既是点明秋夜天气,也写出了孀居孤苦。泪痕斑斑,何只今夜?
《诗经·小雅·庭燎》中有“夜如何其?夜未央”“夜如何其?夜未艾”等语,半夜里“起解罗衣”,可见是和衣而睡,此时惊醒,打算重新就寝,尚知夜犹未央。
然而解衣之后,却又失了困头,愣愣地看着刚脱下的衣裳发呆。这显然是从“两重心字罗衣”得来的灵感。而李清照手上的是一件什么样的罗衣呢?“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
这是贵妇人的衣裳,带着多少往日回忆?从前做它穿它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而今衣是人非,仍是和从前一样的秋凉天气,仍是从前那件衣裳,可是心境情怀却已经全然不同了。这件描摹备致的罗衣,便是李清照所说的较之小晏的“铺叙”之处了。
这首词表面平淡温和,从容写来,内里却波涛汹涌,仿佛哽咽难言。含蓄蕴藉,万般深情难以尽诉,却只着笔于一件旧时衣上,简直令人不忍细思。
大晏说“去年天气旧亭台”,小晏说“去年春恨却来时”,李清照却道是“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在前词的缠绵哀婉上又翻出一层,更见凄怆。实在是她所经历的比起他们父子两个加起来,都要沧桑太多了。
四
王安石一代文宗,但不以词名,李清照批评其词不协音律,无法入曲,“不可读也”,犹可理解;然而苏东坡文词洗炼,首创豪放之风,却也被易安讽刺为“句读不葺之诗”,是何道理?
以李清照《如梦令》为例,“昨夜雨疏风骤”原是化用了唐朝韩偓的绝句《懒起》:“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原诗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平铺直叙,略显呆板。李清照则改成两个人对话,铺垫一句“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遂将“海棠花在否”改成“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如此一改,非但在意境上翻出一叠,心思巧妙,而且用去声与上声韵,“知否?知否?”之问,清脆明快,如珠落玉盘,黄鹂娇语,精巧新奇,动人心魄。
这便是诗与词的不同妙处了,岂只在“句读”之间呢?
其实,她并不是第一个批评苏东坡的人。之前,写《梦溪笔谈》的沈括也曾讥讽苏轼“声与意不相谐”,认为他不懂曲乐,只是填字游戏而已。
这里只举一个词牌《江城子》就很好理解了。
词讲究“倚声合乐”,要先有曲再有词,或者词曲同时产生。有了词牌,才能够“倚声填词”,做到“声词相从”。
《江城子》的词牌兴起于晚唐,由韦庄创调,原为单调三十五字,七句五平韵。始见于《花间集》韦庄词:恩重娇多情易伤。漏更长,解鸳鸯。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檀郎。
这是一首典型的艳词,席上赠妓之作,也就是唐代的酒令。
《江城子》在晚唐五代极为流行,有多位词人曾填此调,因此有过很多别名,如《江神子》《水晶帘》《村意远》等,词风都很雷同,为花间格调。
然而到了苏轼这里,首改《江城子》为双调,上下片都是七句五平韵。这也平常,关键是风格豪迈,原调明明是描写小女儿娇羞妩媚婉转承欢的情怀,如今却用来形容老夫围猎的热血豪情,可想而知这词若谱入原曲,那是何种风格?
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才华出众,横绝当世,可是仕途坎坷,又身陷党争,郁郁不得志,稀里糊涂就人到中年了,只能跑到猎场上来大展拳脚。
这一年,苏轼知密州,年未不惑,却已经两鬓微白,自称“老夫”了。自嘲之下,是深深的不甘心,因为他的骨子里,明明跳跃着一颗少年心。
上片用了许多铺排,都是在说明这次出猎的阵仗,充满了炫耀之感,而炫耀之余是满满的惆怅。
苏太守真是喜欢打猎吗?不,他是有一个奋勇报国的英雄梦。下片直抒胸臆,写出了他真正的抱负,乃是希望有机会驱敌靖边,立下战功。
苏轼自比冯唐,就是觉得时光飞逝,眼瞅着就要老了,却仍然不得志。但他仍抱一线希望,随时等待皇上的信任重用,就像汉文帝派遣冯唐持节出使一样,大展宏图。到那时,我将使尽力气拉满雕弓,朝着西北瞄望,射向西夏军队。
词风豪迈英爽,洗尽花间遗风,在北宋词坛上别具一格,因此苏轼也很满意。他年轻时曾在京城混过几年,参加酒宴时,到处都能听到柳永的歌,因此一生都喜欢跟柳永较劲,此时小试牛刀,初露锋芒,便巴巴儿地写信寄给朋友,夸耀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
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是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