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龙山叹曰:“此为老夫之惨事,言之殊足伤心,今适三位,亦是同病相怜人,不妨为汝等言之。老夫向以走江湖弄魔术为活,已数十年于兹矣,近年来,老夫自觉年已老迈,乃将术传于爱子云宝,与孙儿亚牛,使彼父子二人,继承老夫事业,奔走江湖,养活一家人,向安无异。一日,吾子与孙,至江西肇庆城卖技,在西门外广场上开档,表演一套生?小孩,由云宝与亚牛合力表演。此套魔术,亦茅山掩眼术之一,置一瓦缸于旁,上覆以木盖,先使观众视缸中,固空无一物者。亚牛在场中奔走,吾子则持利刃,从后追逐,作追杀之状,亚牛则厉声求救,故作惊险,使增加恐怖气氛。在场中追逐三匝,卒将亚牛追获,从后一刀,插入亚牛背后,鲜血喷出,亚牛倒地,再挥刀将亚牛砍为十数段,血肉模糊,将骨肉置于瓦缸中,然后由吾子施术,喝一声疾,亚牛安然无恙,从瓦缸中跳出。此种掩眼法,观众为惊讶不已,故纷纷投以银钱,一家衣食,得以无缺焉。但是此种左道旁门之术,最忌妇女秽物,若遇此物,则其术立破。斯时,肇庆城中有一姓何名亚六者,以贩运杉排为业,从西江上流各县,搜购木杉,扎成杉排,顺流运至羊城,贩卖图利。此人性极阴险,而夜郎自大,目中无人,又好理闲事。一次,何亚六到肇城来,观吾子与孙表演此术,顽皮性起,乃潜取妇女秽布于手,立于人丛之中,俟吾子追杀吾孙,举刀插入吾孙背后之时,何亚六突然走出,以秽布向吾孙头上一笠,其术立破,弄假成真,吾孙惨叫一声,遂死于吾子之刀也。呜呼,吾子既痛丧爱儿,复以魔术为人所破,痛恨与羞惭交并,大叫一声,当堂吐血而亡。吾之爱子与爱孙,遂一并惨死矣,呜呼悲哉痛哉!”钱龙山言至此,老泪纵横,呜咽不已。
李寿山慰之曰:“老丈,人死不能复生,悲亦何益,适足以自伤身体而已。”
钱龙山曰:“李师傅,汝不知老夫之身世耳。老夫耄耳,年登七十,体力日衰,与寡媳相依为命,形单影只,照顾无人,想起从前一家父子祖孙,其乐融融,今则阴阳异路,今生如欲相见,只有在梦寐之中耳。且家徒四壁,并无积蓄,今后悠悠岁月,不知如何。思前想后,宁不使老怀悲怆欲绝耶?”
李寿山闻言,顿想起一计来,暗抚荷囊,尚幸怀有黄金百两,乃取黄金一锭,以奉钱龙山曰:“老丈休虑。晚辈从罗浮山到此,带备有多少银两,用以南赴羊城,作活动之费者。今以此奉赠老丈,数目虽少,但尚可小买卖,以资糊口也。戋戋之物,望老丈勿却是幸。”
钱龙山曰:“不可,俗语谓无功不受禄,老夫与李师傅陌路相逢,并无寸功,焉敢受李师傅厚赠。”
李寿山曰:“老丈,彼此同是江湖中人,钱财如粪土耳,仁义方是价值无穷者。况晚等与老丈既成老友,朋友有相助之义,老丈何必客气耶?”
李寿山言罢,强将金锭塞入钱龙山怀中。钱龙山推辞不得,只得受下,再三称谢,心中暗喜。寡媳王氏,亦购鸡酒回来,入厨煮熟,捧至堂中。钱龙山即延李寿山、吕茂龙、周小红三人入席,相对饮酒。
酒过三巡,李寿山再问钱龙山曰:“钱老丈,今日令媳在村前撕席,其用意何在?可得闻欤?”
钱龙山曰:“事关秘密,本不应向外人宣泄,今三位已是自家人,何妨一讲其中缘故。豚儿与小孙自遭何亚六破法惨死之后,老夫以豚儿与何亚六并无仇怨,而彼竟将小孙害死,此仇非报复不可。老夫前曾拜一西藏喇嘛僧为师,略习茅山术,乃将此术传于吾媳。老夫近查得何老六将有杉排一批,从西江顺流而下,运至羊城贩卖。近以西江水涨,何老六亲自在排上押运,故老夫命媳妇施此术,使何老六之杉排如草席一般,片片撕碎,随水漂流。杉排既散,何亚六必坠水中,江流湍急,彼必溺水而死。此亦聊为吾子及小孙,报此一箭之仇而已。今术既作完,何亚六必无幸免矣。”
李寿山曰:“此地与西江相距遥远,而钱老丈能杀人于千里之外,可谓神乎其技矣。”李寿山言至此,忽然长叹一声,两眼流出珠泪来。
钱龙山诧问曰:“咦!李师傅因何忽然垂泪,岂因同门遇害之事欤?”
李寿山点首曰:“英雄流血不流泪,晚辈虽非英雄,然亦昂藏七尺大丈夫也,本不应以眼泪向人,唉,不过晚辈之遭遇,太过惨酷,同门伤亡之惨,确实惊人,而血海深仇,至今未报,闻老丈冤仇已雪,故不觉有感于中,眼泪澘然而落耳。钱老丈,我今求汝救我一救,老丈亦允许晚辈之请求乎?”
钱龙山曰:“李师傅欲老夫为汝施术构害洪熙官,为众同门复仇耶?”
李寿山曰:“然也。晚辈本不欲下此毒手,无奈洪熙官确属抵杀有余,前后惨杀我同门数十人,故晚辈不得不如此报复而已。钱老丈允许晚辈之请求,而能为我派雪此血仇者,晚辈将奉赠老丈黄金百两,以为养老之资也。”
钱龙山曰:“李师傅送我黄金,盛情可感。但老夫久历江湖,对于金钱,来去分明。汝虽送我黄金百两,但老夫实无力为汝雪此血仇者。老实告诉三位,老夫之技,肤浅非常,只此而已。洪熙官非业杉排生意,老夫实无法致之死地也。”
李寿山曰:“若此,岂非晚辈之血海深仇,无由得报乎?望钱老丈助我为幸!”
钱龙山闻言,沉吟一会曰:“老夫随喇嘛僧习茅山术之时,于习拆杉排术之外,尚有一红毛钉术者。不过此术不能如拆杉排一般,杀人于千里之外,而须亲见其人,触其肌肤,方能有效耳。”
李寿山曰:“钱老丈之红毛钉术,如何施用,可否讲出,待晚辈设法,使老丈得贴近洪熙官也。”
钱龙山曰:“拆杉排之术,在茅山术中叫千里蛊,因其能施术于千里外也。红毛钉术又称红毛钉降,南方之妇女,多会用之。此术须施于食物或饮料之内,使受术者食此物,则身发奇热,若在旬日内不设法禳解,则必腹痛而死矣。亦有施术于手者,乘对方不觉,以手按其体,是夜亦浑身奇热,全身痛如乱钉打来,亦旬日便死。此技,老夫曾拜之。如三位必须老夫相助者,老夫决偕汝等前往羊城一行也。”
李寿山曰:“得老丈帮忙,感德靡尽。老丈可先偕我等南赴羊城,白云山三元宫道人亦为我派同门弟子,我等先到三元宫信下,然后设法使老丈混入洪馆,伺机向洪熙官下手可矣。”钱龙山点首。李寿山等大喜,即再送黄金十两,以为其媳妇王氏家中用度。
钱龙山收过黄金,举杯向三人曰:“三位今日先饮一杯,预祝此行成功也。”四人相对饮酒,宾主尽欢。是夜,李寿山等三人,留宿于钱龙山家内。
翌日清晨,四人起来,梳洗既毕,共进早餐。餐罢,钱龙山吩咐王氏谨守门户,收拾起一切用具衣服,偕李寿山、吕茂龙、周小红三人,启程南下,三两日间,已到五羊城矣。四人先到白云山三元宫。新任主持冯海清,道号海清道人,亦是龙门派中人,与李寿山等有同门之谊,当即招呼在宫中住下,休息一日,派人潜到城中,明查暗访。查得洪熙官已回羊城矣,与洪文定、胡亚彪、周人杰、余化龙四人,仍在大佛寺内,设馆授徒,兼医跌打。陆阿采亦回豆腐巷,恢复旧铺,平安无事。李寿山大喜,即命钱龙山依计进行。
是日,钱龙山换过衣服,施术在手,施施然直到城中大佛寺而来,既到寺前,已见寺前横额,刻着“大佛寺”三个大字,门侧墙上,另挂有少林洪馆之招牌,知洪熙官之武馆,附设于寺内者也,乃举步入内,过头殿,到天阶,适有一人迎面而出。钱龙山视其人,年已五十有奇矣,身躯健伟,熊腰虎膀,浓眉大眼,国字口面,气概轩昂,英风勃勃,身穿深灰色绉长袍,白袜黑鞋,英勇之中而有一派斯文气象。钱龙山固不识洪熙官,洪熙官亦不识钱龙山。
原来此人果然是洪熙官。洪熙官是时,适因医务稍暇,步出寺前,欲往豆腐巷,找陆阿采饮酒,忽见一老者入,初犹以为是到来参神而已,乃不之理,望寺外直行。
钱龙山一见,陪笑抱拳曰:“先生,请问洪熙官大师傅,是在此间设馆乎?”
洪熙官停止,点首曰:“然!老丈欲找洪熙官欤?”
钱龙山曰:“然,老夫是从东莞来此者,因贱躯染有微恙,故欲请洪师傅代为诊视耳。”
洪熙官以为此人到来诊症也,乃问之曰:“洪熙官只是跌打医生,汝所患何病,须洪熙官医治者?”
钱龙山曰:“正因老夫所患者乃跌打,故来请洪师傅诊治耳。”
洪熙官至是,乃谓钱龙山曰:“哦!老丈既然患跌打,请进入敝馆详谈也。”
洪熙官乃引钱龙山回头,进入寺右厅中。洪文定、胡亚彪等亦在厅中,围棋消遣,睹洪熙官引一人至,连忙起立相迎,延之上座,献上清茶。
茶罢,钱龙山曰:“尊驾殆即洪大师傅耶?”
洪熙官曰:“失礼,晚辈便是洪熙官,请问老丈贵姓尊名?所患何病?”
钱龙山此人,只属左道旁门之术,不敢以真姓名示人,乃诡称曰:“老夫姓林名远,乃东莞林家村人,向在本城经商,前日不慎,误扭伤腰骨,现觉痛楚,望洪师傅为老夫诊视之。”
洪熙官信以为真,乃命钱龙山去其上衣,俯首诊视其腰骨。钱龙山乘洪熙官俯首诊视之际,口中念念有词,伸手在洪熙官后脑轻轻一拍曰:“洪师傅,老夫之患处便在右腰之下是矣。”
洪熙官被其手一拍,其力虽不大,但因其来得突兀,颇觉诧异,当时并无异状,亦无痛苦,因亦不以为意,以为此老赋性鲁莽而已,乃细细为其检视腰部,则了无伤状,而老者频呼腰痛。洪熙官再三细视,仍无法查得其伤在何处,无可奈何,只得取些跌打酒为其敷擦。诊治既毕,老者称谢而去。
讵料是夜,三鼓时分,洪熙官忽觉浑身发热,如用火炙,继而渐觉痛楚,如用数百铁钉,猛钉皮肉一般。洪熙官大惊,欲起床而疲倦非常,呻吟不已。洪文定、胡亚彪、周人杰、余化龙四人,在邻房睡觉,睡至半夜,忽为洪熙官之呻吟声所惊醒,急起而过察视,剔起银灯,至床前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