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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辑文情04(第2页)

先说减法。这种说法显然是针对用加法写短篇小说的作法提出来的。有的短篇小说使用材料的确过多,是靠材料叠加和充塞起来的。有的作者把短篇小说当成一只口袋,生怕口袋装不满,逮住什么都想往里装。他们装进一个又一个人物,塞进一个又一个情节,口袋装得鼓鼓囊囊,满倒是满了,结果里边一点空间都没有,一点空气都不透,口袋也被累坏了,填死了。更有甚者,材料多得把口袋都撑破了,稀里哗啦流了一地,不可收拾。这时候减法就提出来了,剪裁也好,忍痛割爱也好,意思是让作者把材料扒一扒,挑一挑,减掉一些,只挑那些上好的、会闪光的、最能说明问题的材料来使用。问题是这样做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虽然减掉了一些材料,但材料还是叠加的,堆砌的。你让他再往下减,他就有些为难,因为减得太多了,一篇短篇小说的架子就撑不起来,体积就不够了。所以,我不赞同用减法来写短篇小说,减法的说法是机械的,生硬的,武断的,起码不那么确切。一篇完美的短篇小说就像一枝花,它的每片花瓣,每片叶子,甚至连丝丝花蕊,都是有机组成部分,都是不可减的,减去哪一点都会使花伤筋动骨,对花朵造成损害。试想,一朵六瓣梅,你若给它减去一瓣,它马上就缺了一块,不再完美。

再说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写短篇。这种说法是胡适先生在《论短篇小说》里提出来的,他说:“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之充分满意的文章。”沈从文先生对“经济”的说法不是很赞同,他明确说过:“我也不觉得小说需要很‘经济’,因为即或是个短篇,文字经济依然并不是这个作品成功的唯一条件。”他判断短篇小说成功的标准是三个恰当,即:“文字要恰当,描写要恰当,全篇分配更要恰当。”为了实现恰当的意义,“在使用文字上,就容许不怕数量的浪费,也不必对于辞藻过分吝啬。”我比较赞同沈从文的说法。

还要说说控制法。这种说法,对于防止把小说写疯,写得失去节制,把短篇写得太长,也许有一定道理。可我自己在写一篇短篇小说时,从不敢想到控制。相反,每篇小说一开始,我总是担心它发展不动,生长不开,最终不能构成一篇像样的短篇小说。写下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我要求自己放松,放松,尽情地去写,往大有发展的方向努力。要是老想着控制的话,手脚一定发紧,放不开,写出的小说也会很局促,很拘谨。

另外,还有建筑法、编织法、烤法、烹制法等等,就不再列举了。

那么,我主要是用什么方法写短篇小说呢?前面已隐隐透露出来了,我主张用生长法写短篇小说。生长法是道法自然,也是投入自己的生命。我们从生活中、记忆中只取一点点种子,然后全力加以培养,使之生长壮大起来。或者说它一开始只是一个细胞,在生长过程中,细胞不断裂变,不断增多,不断组合,最后就生长成了新的生命。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是老子说的。老子的意思是说,自然的境界才是最高的境界。我们人类是从自然中来的,与自然有着天然的亲密关系。我们到处旅游,主要目的是投入大自然的怀抱,重温和自然的亲密关系。不管我们看到一朵花,一棵树,或是一汪水,一只鸟,人家都是自然天成,咋长咋合情,咋长咋合理;咋看咋好看,咋看咋舒服。我们看小说不是这样,有的小说让我们觉得别扭,看不下去。硬着头皮看完了,得到的不是美感,不是享受。这是因为我们写的小说还不够自然,还没有达到自然的境界。人类的各个学科都离不开向自然学习,文学当然也应该向自然学习。

我认定短篇小说是用生长法写成的,它是从哪里生长起来的呢?它不是在山坡上,不是在田野里,也不是楼前的空地上,而是在我们心里。一粒短篇小说的种子埋在我们心里,我们像孵化蚕种一样用体温温暖它,像孕妇一样为它提供营养和供氧,它才会一点点长大。这样长大的短篇小说才跟我们贴心贴肺,才能打上我们心灵的胎记,并真正属于我们自己。几十年来,我对短篇小说一是上心,二是入心。先说上心。平时我们会产生一些错觉,认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很重要,这也离不开自己,那也离不开自己。其实不是的。真正需要和离不开自己的,是自己的小说。小说在那里存在着,等待我们去写。我们不写,它就不会出世。一辈子我们上心干好一件事情,写好我们的小说就行了。再说入心。我们看到的现实世界很丰富,很热闹,很花哨,却往往有些发愁,觉得没什么可写的。它跟我们的生活有些联系,与情感、心灵却是隔膜的。我们的小说要持续不断地写下去,那我们怎么办?我们只有回到回忆中,只有进入我们的内心,像捕捉萤火虫一样捕捉心灵的闪光和心灵的景观。我个人的体会,只要入心,我们就会左右逢源,有写不完的东西。心多宽广啊,多幽深啊!我手上写着一篇小说,正在心灵世界里神游,突然又发现了另一处景观。我赶快把这个景观在笔记本上记上两句,下一篇小说就有了,就可以生发了。有时我按捺不住冲动,也会近距离写一下眼下发生的故事。这时我会很警惕,尽量防止新闻性、事件性和单纯社会性地把故事搬进我的小说。我要把故事拿过来在我心里焐一焐,焐得发热,发酵,化开,化成心灵化、艺术化的东西,再写成小说。

我说短篇小说生长于心,其实是全部身心都参与创造,每个器官都得调动起来,都要发挥作用。除了脑子要思想,要展开想象,听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知觉等等,一样都不能少。比如夏天写到下雪,在想象里,我们眼前似乎出现了大雪纷飞的情景,耳边犹如闻到了雪朵子落地的沙沙声,鼻子里像是嗅到了清冷的气息,身上也仿佛感到了阵阵寒意。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自己独特的感受有效地传达给读者,并感染读者。审美是一个精神过程,也是一个生理过程。生理传达给心理,由感上升到悟,审美过程才会完美实现。

短篇小说的写作对人的力量也是一种有力的挑战和考验,它不仅考验人的智力、想象力、意志力,爆发力、甚至包括体力。许多事实一再表明,人的身体一衰老,其他能力就会减退和萎缩,短篇小说在心里就发展不动了,生长不开了。如果努着力硬要它生长,长出来的果实也不会很饱满。应该说林斤澜写短篇小说是比较持久的,年过八旬之后还在写短篇。但他后来写得非常吃力。我去看他,问他还在写短篇吗?他说想写,写不成了,脑力集中不起来了。刚想到一点东西,手还没摸到笔,东西就散掉了,再也找不回来。晚年他就是看看电视,读一些关于家乡历史的书。我们都知道,汪曾祺先生在憋了好多年之后,才华集中爆发,写出了《受戒》《大淖纪事》《陈小手》等短篇小说,那是相当精彩!随着年事变高,力气不支,他后来的一些短篇小说就不如从前。这不用我们说,听说他的家人对他后来的一篇写保姆的小说就有些不满,说一点灵气都没有,不让他拿出去发表,甚至开玩笑地说他“汪郎才尽”。这话汪先生很不爱听,也很不服气,他说他就是要那样写,故意写成那样。汪老不服老的劲头让人感佩,可每个作家都有写不动的那一天,谁不服老也不行。因为在背后起作用的是自然法则,在自然法则面前谁都免不了叹息。这好比每一个女人都有生育期,正当生育期,她会生出白胖的孩子。过了生育期,她就不会怀孕,不会生孩子。也好比果树都有一个挂果期,在最佳挂果期,它硕果累累,压弯枝头。一过了挂果期,它结果子就很难,即使结果子,也结得很稀。所以我提醒年轻的作家朋友们,在你们正具有短篇小说生长能力的时候,应当抓紧时间,尽可能多生产一些,免得日后因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懊悔。

也许有朋友会问我自我感觉如何?说实话,前好几年,我就有了一种紧迫感。我已经过了60岁,除了意识到生命资源有限,我还感觉到了精力在减少,体力在下降,激情一年不如一年。我年轻时,一天曾写过一万多字,现在无论如何是做不到了。朋友们在我的小说里看得出来,二三十岁时,我写过诸如《走窑汉》《血劲》《拉倒》《煎心》等,把故事推向极端的酷烈小说。那些小说心弦绷得很紧,气氛都很紧张,有一些撼人心魄的效果。现在再让我写那样的小说,我的心脏恐怕就受不了。我现在写的多是一些波澜不惊的小说,多是一些审美的、诗意的、和谐的小说。小说里虽然也写到人性的碰撞,心灵的冲突,但多是一些内在的、微妙的细节,多发生在心灵的尺度内。话说回来,其实汪曾祺先生的经典作品多是在年过六旬之后写出来的。我愿意拿汪先生为自己打气,争取再写出一些让自己满意的小说。

短篇小说体积有限,规定了在生长过程中不能粗枝大叶,粗制滥造,一定要精耕细作,小心呵护。在情节框架确定之后,我们必须专注于细部,在细部上下够功夫,细到连花托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细到每句话、每个字、每个标点都不放过,都要精心推敲。短篇小说这种文体是一种激发性的文体,它是激发思想的思想,激发想象的想象,激发细节的细节,激发语言的语言。短篇小说是琴弦,读者是弓子。弓子一触到琴弦,整个琴就会发出美妙的音响。这样的文体,天生对行文的密度要求比较高。这个密度包括信息密度、形象密度、语言密度,当然也有细节密度。短篇小说的细写,让我联想到核雕艺术。所谓核雕,是以桃核、杏核等果品坚硬的内核为原料,在小不盈握的果核上雕出各色人物和故事。著名的核雕作品《苏东坡游赤壁》,就是明代的王叔远在不满一寸的桃核上精雕细刻而成。作者随物赋形,把小小的桃核雕刻成一叶扁舟,舟上有篷,有楫,有八个窗户,五个人物,还有火炉、水壶,手卷、念珠。再仔细看,小舟上刻有一副对联,题名清晰可见,共三十多字。一个有限的载体容纳了如此丰富的内容,可谓方寸之间见功夫。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一些细微的东西往往注意不到,或者偶尔注意到了,也无意进行深究。而短篇小说像是给人们提供了另外一双眼睛,让人们一下子看到了平常看不到的新世界。这双眼睛跟显微镜有那么一点像,但又非显微镜所能比。显微镜再放大,它放大的只能是物质对象,而短篇小说让人看到的是微妙的精神世界。关于小说的细写,我曾以《细节之美》为题写过一篇创作谈,这里就不再详细讲了。

谈短篇小说创作,有一个问题不容回避,这就是语言问题。在小说的诸多要素中,高尔基把语言的要素放在第一位。汪曾祺对小说采取的是一票否决制,哪一票呢?就是语言这一票。他有一句关于写小说的名言,叫“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原话是这么说的:“语言不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手段,应该提到内容的高度来认识……语言不是外部的东西。它是和内容(思想)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能像橘子皮一样,可以剥下来,扔掉。世界上没有没有语言的思想,也没有没有思想的语言。往往有这样的说法: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能成立的。我们不能说这首曲子不错,就是旋律和节奏差一点;这张画不错,就是色彩和线条差一点。我们也不能说,这篇小说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使读者受到感染,小说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小说的语言是浸透了内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我们有时看一篇小说,看了三行,就看不下去了,因为语言太粗糙。语言的粗糙就是内容的粗糙。”在以前的创作谈中,我谈的多是自己的创作体会,很少引用别人的话。即使有引用,也比较简短。这次引用汪老的话比较长,是因为我认为汪老讲得非常精辟,也非常透彻,值得我们铭记。是的,我使用了铭记这个词,以表明对这段话的重视。其实在读到汪老这段话之前我就意识到了,语言不仅是人们日常生活和工作的工具,语言本身即是思想,即是情感。我们以语言为发动机,发动我们的思想。同时,我们还要以语言为抓手,抓住我们的思想。一个人如果语言贫乏,思想不可能丰富。同样的道理,语言是我们表达感情的出口,也是留住我们感情的载体。一个人如果语言单调,苍白,就不能有效地释放和传递感情,更谈不上以情动人。总的来说,语言的功夫是一个作家的基本功夫,也是看家功夫。

好的语言除了准确、质朴、精炼、传神、生动、自然、有个性,还应该是有味道的语言,有灵气的语言,陌生化的语言。语言的味道不是苦辣酸甜咸,不是味觉和嗅觉所能品味,不是物质性的东西。这种味道是一种氛围,一种意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深度语言所表达的精神性的东西。衡量一个作家的作品是否写得好,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看它的语言有没有味道。我们知道,曹雪芹、鲁迅、沈从文等作家的作品,都有属于他们的独特的味道。有灵气的语言是给文字注入灵感的语言,是与自己的气质打通的语言。孙悟空从身上拔下一撮猴毛,说变,变,并对猴毛吹一口气,猴毛才会变鸟变鱼,变山变水。我想孙悟空光说变是不行的,关键是他吹出的那口气,有了那口气,他随心所欲,想变什么都可以。人们通常愿意把那口气说成仙气,与写文章相比,我宁可把那口气理解为灵气。陌生化的语言是排斥陈言、熟言和成语的语言,是对汉语追根求源、新翻杨柳枝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语言。有了语言的陌生化,才有可能呈现陌生化的发现,实现创造的梦想。

我们要敢于承认小说是闲书,写小说的人是闲人。写小说的最好别说自己忙,忙人不适合写小说,闲人才能写小说。闲人是时间上有闲暇,还要有闲心和闲情逸致。好比走路,不能赶路,赶得行色匆匆,满头大汗,就不好了。信步走来,东看看,西看看,看见一朵花、一汪水、一只鸟、一片云等,都停下欣赏一番,这才是闲。小说中有一种笔法被有的人称为闲笔,但这个闲不是那个闲,它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不可等闲视之。

我不愿把小说中的这种笔法叫做闲笔,因为闲笔的说法不是很准确,不是很科学,容易让人产生误解。我试着给这种笔法起了一个名字。叫小说中综合形象的描写。

综合形象相对于小说中的主要形象而言,它是主要形象的铺垫、扶持、烘托和延伸。我们看到一些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只是主要形象在那里走来走去,甚至一条道走到黑。这样的小说就会显得单调,沉闷,单薄。加入综合形象的因素呢,小说立马就会变得丰富,有趣,饱满,还会增加小说的立体感、纵深感和厚重感。

小说中综合形象的运用,类似于电影镜头中对于背景形象的交代。可以说每一个主要电影形象在活动时,都离不开背景形象的参与。比如电影《秋菊打官司》中有这样一个镜头,当秋菊挺着大肚子在集镇上走时,镜头顺便一扫,就把秋菊的背景形象尽收眼底。街面上有灰头土脸人来人往的人群;街边上有卖菜的、卖鸡蛋的、卖烧饼的、卖羊肉汤的、卖衣服的等各种摊位;一街两行有店铺的招牌和幌子;还有商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汽车的喇叭声。这样一来,画面就丰富了,也热闹了。设想一下,如果镜头只留秋菊一个人,把背景形象都剔除,画面就不好看,也不真实,就构不成电影艺术。

这是因为,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的,相互之间有联系的。我们在小说中既写到被称为主角的主要形象,也不能忽略其次要的综合性形象,其目的是寻找和建立它们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既是物象与物象之间的联系,也是物象与环境、气氛、社会、时代等之间的联系。找到和建立了它们之间的联系,小说中的主要形象才会立起来。

比起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的写作,短篇小说的写作更像是短途旅行。短途旅行目的性强,用时少,不怎么停留,沿途好像还没看到什么风景,往往就到站了。那么短篇小说有没有必要写进一些综合性的形象呢?我的体会是很有必要。我甚至认为,越是篇幅有限,容量有限,越不能忽略对综合形象的运用。在写作过程中,只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失时机地加进一些有趣味又有意味的综合形象,才会增加短篇小说的形象密度和信息量,才会使短篇小说纸短而情深意长。

我是在读沈从文的短篇小说时受到的启发,才想到综合形象这个词。沈从文非常善于运用综合形象,可以说他的每一篇小说里都有综合形象的描写。在短篇小说《丈夫》里,他一开始并不急于让丈夫出场,而是用一系列综合形象为丈夫的出场铺路搭桥。他用了四五个自然段,写了落雨,河中涨水,水涨船高,烟船妓船离岸极近。人在茶楼喝茶,从临河的一扇窗口,可以看到对岸的宝塔如烟雨红桃,还可以听到楼上客人和船上妓女的谈话,交易。于是有人下楼,从湿而发臭的过道走去,走到妓船上去了。上船花了钱,就可以和船上的大臀肥身年轻女人放肆取乐。沈从文写到的这些人,都没有具体的人名,每个人都是一种代指。这是综合形象的特点之一。沈从文在综合形象里写到天气、环境、场面还不够,他接着还写到了当地的风俗。从乡下来的妇人在船上服侍男人,说成是做生意,这种生意与别的工作同样,既不与道德冲突,也不影响健康,是极其平常的事。直到这时,作为小说的中心人物,丈夫才登场了。在船上,还有几句有关综合形象的描写,很是精彩。“到午时,各处船上都已有人烧饭了。柴湿烧不燃,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子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临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

向沈从文学习,我差不多在每篇短篇小说里都有综合形象的描写。在《响器》里,人们听吹大笛时,“有人不甘心自我迷失,就仰起头往天上找。天空深远无比,太阳还在,风里带了一点苍凉的霜意。极高处还有一只孤鸟,眨眼间就不见了。应该说这个人死得时机不错,你看,庄稼收割了,粮食入仓了,大地沉静了,他就走了,死了,他的死是顺乎自然的。”

朋友们可能看出来了,综合形象的描写还有几个特点。首先,它描述的必须是形象,是拿形象说事儿,而不是空发议论。其次,它的描述必须简洁,有极高度的概括性,像“古道西风瘦马”那样的密度和效果。再其次,所有的综合形象都不能游离于文本,都是服务于文本的,与文章的主要形象有着内在的联系,是有效形象。

最后说说短篇小说的结尾。短篇小说的结尾很重要,一篇短篇小说的成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的结尾如何。可以说,每个从事短篇小说写作的人都很重视它的结尾。以致用力太过,有了欧·亨利式的结尾之说。不能不承认,欧·亨利写出了不少经典性篇章,为世界的短篇小说创作做出了卓越贡献。可是,因他过分追求短篇小说结尾的力量和效果,使结尾形成了一个套路。有人为了表示对欧·亨利式结尾的反感和排斥,甚至提出不要短篇小说的结尾。我认为这种说法更过头,也不理智。你不要欧·亨利的结尾是可以的,但短篇小说不结尾是不可能的。树有根有梢,日有出有落,虎有头有尾,短篇小说怎么可能不结束呢,怎么可能没有结尾呢!除非你把一个短篇小说写了一个开头或写了一半放下了,只是一个半成品或未成品,还未构成一篇短篇小说。只要你承认一个短篇写完了,完成之处即是结尾。一篇小说的完成,米兰·昆德拉说成一件事情的终结,他认为:“只有在终结之时,过去才突然作为一个整体自我呈现,才具有一种鲜亮明澈的完成形式。”他说到的“突然”、“整体”、“自我呈现”、“完成形式”这几个词都很有意思,值得琢磨。

前面说过,一篇短篇小说的种子往往在短篇小说的结尾。种子生发之时,也为小说的前行指明了方向。写每一个短篇,我争取先望到结尾,找到方向,才开始动笔。也有这样的情况,小说前进着,前进着,觉得原来设想的结尾不够有力量,就得重新安排一个结尾。我在写短篇小说《鞋》时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小说行将结尾时,觉得美是美了,和谐是和谐了,但觉得不够分量,回味的余地也不够广阔,于是遥望再三,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新的结尾。新的结尾是一个后记,后记把小说素材的来源和真相兜底说了出来。林斤谰老师一下子就注意了这个结尾,在点评这篇小说时,他评道:“谁知正文后面,却有个人后记。这个后记看似外加,却才是真正的结尾。”又评道:“这篇《鞋》的后记,我认为当属翻尾,是比较成功的一例。前辈作家老舍曾比着长篇,说短篇更要锻炼技巧,这个结尾可作参考。”

林斤谰老师解释说,翻尾不是光明的尾巴,而是意象上的升华。短篇小说多有依靠结末一振,才上去一个台阶。林老说的是“升华”和“上台阶”,而王安忆的说法是“故事升级”。王安忆在课堂上分析了我的短篇小说《血劲》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的结论对我的短篇小说创作有指导性的意义。他说:“我觉得,故事最后要有升级,故事最怕没有升级。我们有好的故事,好的人物关系,好的情节,然后慢慢朝前走,走到哪儿去呢?走远,升级。”

我们为什么特别重视短篇小说结尾的“升华”或“升级”呢?因为从小说的意义上说,结尾是结束,又不是结束,结尾是回味的开始,是意义思索的开始。也是昆德拉说的:“所有伟大的作品(正因其伟大)都包含着某些未尽之处。”这个未意当是言犹未尽,情犹未尽,意犹未尽。小说承载的是不确定的信息,它的边缘时模糊的,意义是混沌的,不同的读者可能产生不同的联想。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时,在每一个故事的结尾处,都有一个以“异史氏曰”的名义所作的揭示性总结性的点题。这样的点题规定了读者的思想,也遏制了读者的想象。现代小说不再作这样的事,小说的结尾多是开放性的,一个文本的结束看似关上了一扇门,却同时打开了多扇窗。

2013年3月18日于北京和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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