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极撑胀,始细细讨教。之所以味美,不仅仅是要有新鲜的食材、特殊的米,要用砂锅或陶煲,必须是柴烧,再加上火候的掌握,才会有诱人口腹的“煲仔饭”。但依我对美食尤其是小吃的一知半解,基础食材是最重要的,“煲仔饭”最基本的食材是米。
用米讲究为上。我查,说“煲仔饭”一般用丝苗米,说此米油润晶莹、米身瘦长、柔韧适中、香味浓郁。而晚稻瘦身米吸水性佳,可吸收油料之香味,两者结合,则散发出独特的香气,不知“丝苗米”是否即是新会米?细、白、韧的新会米保证可口和香味,包括对油汁海味的吸收程度。据说必须用3至9个月的半新米,才能使肉汁浸透进米粒中。我想,若换成天津小站稻、东北五常米、北京京西稻,甚至河北胭脂米、四川绿竹米……大概都不会有新会米的恰如其分,太出油或太干燥的米,对油汁海味的吸附都会产生不利的效果。因为米的产地不同、新旧不一,吸水量各异,各种肉类对火候的受热不同,同入煲中,使原味最大限度发挥到极致,这才是细致入微的讲究!
我品尝过若干此类饭食,去扬州吃过大名鼎鼎的“扬州炒饭”,去湘西芷江吃过“社饭”,在北京食之荟萃之地,什么“石锅拌饭”“酱油饭”“盖浇饭”“台湾卤肉饭”“杭味泡饭”“三鲜锅巴”……“米粉肉”也是以米为主的饭肴。有的则过于油腻。
如“社饭”,为湘、贵土家,苗、侗族等祭祀社稷的古老食品,所谓“社”之来源,即将鲜嫩野社蒿采撷洗净剁碎,揉尽苦水,焙干,再与野胡葱、地米菜、腊豆干、腊肉干、花米生、猪油等掺和糯米或黏米,蒸或焖制。我食之当然松软鲜美,但油腻过多,是我所不能恭维。食之过多,必然伤胃。而且也不能过时。记得湘西友人进京,给我带来“社饭”,其味无论如何不能与刚蒸好上桌者可媲美。据说湖南有“肠子粑”,我未曾品过。以猪大肠或猪小肠,切条,或剖开,两面着米粉,炒或者搅煮。但已不是米,而是糯米磨成粉。前述各种晋京初始尚可,但时间一长,偷工减料、粗制滥造,几令人不能下箸。而最主要的问题,我以为就是基础食材的选择。新鲜的、优质的、外观优雅的米,和陈旧的、粗糙的米,是决不可同日而语的。
以北京为例,过去海淀玉泉山所出稻米称之为“京西稻”,是康乾年间从江南引进,灌以玉泉山之水。其米光润透明,富油性,蒸饭略带黏性,但更适于熬粥,微呈绿色,上浮层皮,香气四溢。清代称“御米”,老百姓是无口福的。《旧京琐记》说:“本京人多喜食仓米,亦谓之老米。盖南漕(苏、浙征收的‘白粮’,即粳米、糯米)入仓,则一经蒸变,即成红色,如苏州之冬籼然。
煮之无稠质,病者为宜。”但“白粮”漕米只供应皇室王公、百官及八旗官兵,平民是绝对不准食用的。只有三种情况下才可变通卖与平民:“廒底成色米”“扫收零撒土米”及“仓粮有余”。可见那时老百姓一般是吃不上白米的。到民国,北京人食米只有4种,即“小站稻”“京西稻”、南方籼米、粳米,前两种基本是富人食用。北京人本身因饮食习惯,以面食为主。穷苦人家吃米极少。但上述如极优质的“京西稻”,或南方来的陈米,我想一定不适合成为“煲仔饭”的用米。
又比如天津小站稻,也是“贡米”,其种植可上溯于宋辽,有“红稻香耕”的记载。至明、清而不绝。这种稻因南运河水流泄泥沙,成为有机肥,化原洼碱地为腴田,其米粒淡绿微长,晶莹甜糯,有清香爽口之感。甜糯的米大约也不适合“煲仔饭”的食材。
糯米呢?恐怕也不适用。江南小吃多以糯米为原料,如上海小吃糕团之所以盛名,即因其制作时选用的是上好糯米。江苏糯米芝麻糕不仅掺以细豆沙、白芝麻,还要用熟猪油,以产生香味。其他还有上海的糍饭,食材用江米;河南蜜汁江米藕,食材也是江米。看来,美味食材的检验一定经过聪明的先人反复甄别、实验,才达到时了天衣无缝的佳境。当然,除了食材的选择,火候也甚为重要。
“煲仔”(广东人对砂锅的称谓)也必须选无砂眼、釉底光亮的,食用完的“煲仔”必须将残留余渣彻底刷净,这大概是保证锅巴不能被烧煳变色。“煲仔饭”的精华锅巴若是成黑煳状,那一定会大倒食客胃口的!
中国是大米的发源地,中国人尤其是南方人,米已成为其基因序列。现在所知一万多年前的稻发现于湖南道县,原始农业刚刚兴起。稻盛于南方,汉代已广为种植,古人很重视稻,列于“九谷”之中,所以孔子有“食夫稻”的感叹。考古中发现湖南凤凰山汉简已记载有多种稻米品种。宋代开始出现早稻,孙机先生考证在明代文献记载中始见双季稻,用作“煲仔饭”的新会米,是双季稻还是单季稻?可惜没有实地考察,但我想:产量低的才应该是最好的吧?
新会米是古代哪种米的后代?汉代记载有“粢米”“白稻米”“精米”“稻粝米”“稻粺米”……这有待于专家考证,以我等浅薄的常识是决不可判断出溯源的。唐代还有一种米,称“雕胡米”,据说滑腻且香,当时为高级食品,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等都吟咏过,但早已绝种。据专家考证是产量太低且成熟时间不一。
但米有“胡”字,是舶来品种乎?尚不得知。其实,按植物学划分,稻米只有籼稻和粳稻两个亚种,中国稻米则是南籼北粳,亲缘关系较远。籼米一般细长,粳米则呈椭圆状。籼米更适于做干饭,江门新会米则应属籼米。1926年,广州郊外发现了野生稻,中国学者提出“水稻起源于中国华南地区”说。这是不是江门新会米的起源?1973年浙江河姆渡又发现距今7000年的水稻。其他如江西、河南、湖南、江苏等地十余处皆发现7000年至1万年前的水稻遗存。
“水稻长江中下游起源说”得到国际公认。农业科学家认为粳稻被驯化,在4000年前传入印度,与当地野生稻杂交后出现籼稻,又传回中国。新会米经历过怎样的基因改变,使之如此清香可口?
冗长说米,不外乎强调食材的重要性。新会米的历史不在乎悠久,而在乎品质的稳定。也切忌杂交高产,那一定会破坏原来纯正的基因,使之丧失原有的味道和色泽,甚至外观。查当地方志,清末赤坎开始出现大米加工作坊,开办米店,米业规模在开平为冠,甚至还引进泰国等南亚米。
“煲仔饭”为当地人所钟爱。我们食罢,碧云指着几个埋首用饭的食客说,当地镇上的人常会一个人来到店里,叫上一锅“煲仔饭”,慢慢地、细细地品尝。将其视为一种悠闲的惬意的享受。
“煲仔饭”也并非只配鳝鱼丝,有不同的品味,诸如腊味、香菇滑鸡、豆豉排骨、猪肝、烧鸭、白切鸡……食客可凭所爱各取所需。
我猜测,最早的“煲仔饭”应该只是用腊肉的,以腊肉汁浸透米中的味道大快朵颐。这当然是先民物资匮乏——肉类得之不易必须储存。聪明的先民发明了“煲仔饭”,既有主食,也有副食,两者结合,形成佳肴,遗泽至今。这是别的饭的种类所达不到的功能。记得鲁迅先生说过:“筵席上的中国菜诚然大抵浓厚,然而并非国民的常食。”“煲仔饭”当之无愧是广东的“常食”吧?当然,若按《舌尖上的中国》所说,“煲仔饭”是广东当之无愧的“经典腊味”。世旭兄说:“很多年前我到广州,吃的第一顿饭就是排档的煲仔饭,几十年难忘。饭原汁原味,堪称广东美食一绝。”世旭兄是江西人,又是美食家,能引其折腰,可见名不虚传。
“煲仔饭”有多悠久的历史?无人答得出来。它的历史或许应该比这座古镇久远。记得读许嘉璐先生《中国古代衣食住行》,他考证古代米饭的一种吃法称之为“饡”(音赞),引《说文》“以羹浇饭也”。许先生认为“即与今天的盖浇饭、维吾尔族的抓饭相似”。又举《楚辞·九思·伤时》“时混混兮浇饡”,王逸注“言如浇饡之乱也”。“浇”表明了此种饭之做法。许先生是陆宗达先生的弟子,而陆先生又是黄侃先生的桃李,黄先生又入室于大师章太炎门墙,一脉相承,对古文字的训诂十分精确。许先生未举《礼记注疏》的例子,其实所谓“周代八珍”中的第一品和第二品,与今之“煲仔饭”颇有相似之处,只不过食材是黄米。又据韦巨源《食谱》所载,唐代称“御黄王母饭”,是以“编缕”(肉丝)和“卵脂”(蛋)为盖浇之佐料。古人诗中直到宋代还多有吟咏,这里不再引了。我们的先民开疆拓土,也许在很久以前发明了这道美味,它无疑是农耕文明的产物,当然还有火力的改进,食材的扩大与丰富。
早餐还上了当地的炒面,色香俱全,只下箸少许。可惜我吃的“煲仔饭”太多,实在无法饱尝。逛古街时,见到镇上有名的小吃“豆腐角”。无店,皆为小摊,推车,迤逦排列。豆腐切块,抹上鲜鱼或精瘦肉剁成的碎末,在平底锅上细细煎炸,还要不停翻动豆腐块在油汁中轻轻地吱吱作响,慢慢两面呈现出金黄色。佐料是葱末、酱油、胡椒粉等。很诱人,可惜我的胃被“煲仔饭”撑胀,再无口福。这种古镇的小吃,据说已有上百年历史。
“煲仔饭”令我齿有余香,一天都在回味,味觉绵长,肠为之动!
在赤坎二日,好客的主人特意招待,选了当地久负盛名的一家美食店,是当地著名小吃的总汇。杂陈满目,几难枚数,如蒸鹅等,当然是美味,但都不如“煲仔饭”那样深入骨髓般令人九曲回肠。
在回京的飞机上,面对简陋的餐饭,不由得思念起令人萦系的“煲仔饭”,相思至绝,肠之辘辘,乃以俚句充饥:柴火砂锅油入后,鳝丝米瘦动涎肠!
宁夏小吃记
宁夏没有自己的菜系,但特色小吃还是很有知名度的。
“小吃”的称谓其实出现很晚,汉代称“熟食”,魏晋时称“小食”,唐代称“点心”,宋代小吃繁多,是鼎盛时期。明清时才出现“小吃”的称谓。若按《饮食杂俎》的各地域名小吃分类,宁夏的代表小吃是白水羊肉、羊肉夹馍、炒糊饽、杠子面、粉汤饺子、烩羊杂碎、江米切糕等。
宁夏之行,极其匆忙,几乎疲于奔走在旅途,无暇按图索骥去品尝小吃。一路虽然倥偬,当然也会耳闻或接触当地有特色的美食。宁夏最有名的盐池滩羊,以此为食材的烤全羊,遐迩闻名。虽然没有吃到,但几次品尝手抓羊肉,鲜嫩清香,油而不腻,还是很可口的。在选、切、煮三道工序讲究,才会香醇入味。银川老字号德隆楼的涮羊肉在全国都有知名度,号称是肥而不油、瘦而不柴,一涮即熟、久涮不老,主要是选材讲究精细鲜嫩。主人安排在德隆楼旁边的一家“老毛手抓”品尝涮羊肉,悬着中华老字号的牌匾,肉质甚好,肥瘦相间,不膻不腻,虽然无缘与德隆楼相比较,确实称佳,也并不逊于北京王府井的东来顺。还曾品尝了有名的“中宁土鸡”,鸡汤里放平菇等配菜,味道也很鲜香。
上述当然并不算是小吃。在宁夏几个地方都吃到揪片儿,将面片儿切成小方片儿,配也切成小方块儿的西红柿,撒上香菜,汤煮之,是不是羊汤,则不可知,但别有风味,确很爽口。揪片儿原是山西面点,又称“掐疙瘩”“拽片儿”“面片儿”,其做法与宁夏迥异。汉末刘熙《释名·释饮食》中提到“汤饼”,乍读到以为是饼类,其实按《饮食杂俎》作者的解释是“水煮的揪面片,是面条的前身”。但北京做揪面片儿,称“片儿汤”,与山西相同,是用手揪的。煮熟后也可加调料卤汁,山西做法还有捞出加荤素食材烹炒。
去号称“吃在吴忠”的吴忠市,体验所谓“吴忠早茶”,其实并非潮粤早茶,不过是当地小菜面食之类,茶是当地出名的“八宝茶”,用南方出产的桂圆、芝麻,北地的葡萄干、核桃,加以本地红枣、枸杞,茶也来自南方,加冰糖混搭沏之。也许算是特色吧!
八宝茶的习俗究竟起源于何时?当地人说是唐代,半信半疑。不过记得陆羽《茶经》上说当时饮茶“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煮之百沸”,但那时习俗是煮,而不是沏。孙机先生引南宋《事林广记·别集》卷七说,当时有一种“蒙顶新茶”,用“细嫩白茶”“枸杞英”“绿豆”“米”一起“焙干碾罗合细”,看来在茶里混掺果品之类古已有之。在吴忠,曾至三朵八宝茶体验馆品尝,亲手体验手抓“混搭”,随心增减,令人饶有兴致。
吴忠“早茶”也有拉面,感觉清汤寡水。说宁夏拉面有别于兰州拉面的特色就是清淡,而兰州拉面则是味道醇厚,我从未去过兰州品尝过正宗的兰州拉面,无法品评,姑妄听之。我特意提出可有炸油香?这是宁夏很有名的小吃。答曰:无。我有些不解,也不禁为之气馁。据说宁夏的炸油香有两种,分为发面与死面,在银川品尝过两次死面做的炸油香,类如薄脆,当地讲究中间放些辣椒。说发面炸的类似小油饼,很遗憾不得而食。
我在北京品尝过房山大安山有名的小吃炸油香,“香”,读音读为“性”。类似油饼,但体形更小巧,呈菱形状。色泽金黄,口感软嫩,可蘸蜂蜜或白糖,口感甚佳。不知宁夏炸油香味道如何?
自古至今,油炸类食品占中国传统小吃有一定比重,北方人常吃油炸食品,如油饼、油条、炸糕、排叉之类。有人说,平民百姓才爱吃炸货,其实非也。比如京剧名角儿谭富英,平生就爱吃炸油饼、炸油条、炸卷果。宁夏与北京等北方习惯应相差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