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⑤,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⑥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注解]
①公都子:人名,孟子的弟子。②洚水:指不遵河道、四处泛滥的大水。洚(jiàng),古音与洪(hóng)同。③菹(jū):多水草的沼泽地。④飞廉:也作“蜚廉”,殷纣王的佞臣。⑤杨朱:魏国人,战国初年的著名思想家,主张“贵生”、“重己”。墨翟:春秋末年的著名思想家,墨家学说的创始人,该学派有《墨子》一书传世。⑥《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经·鲁颂·闷宫》。
[译文]
公都子说:“别人都说您喜欢辩论,请问是什么原因呢?”
孟子说:“我难道喜欢辩论吗?我是不能不辩论呀。人类社会产生很久了,太平一时,又乱一时。
“在尧帝统治时期,大水横冲直撞到处泛滥,鳄鱼、水蛇等爬虫依靠水势盘居,百姓没有了住处,平地上的人只好像鸟一样在树上安身,山坡上的人就挖窑洞为家。《尚书》上说:‘洚水警告我们。’洚水就是洪水的意思。天子派大禹治水,禹挖掘河道把洪水引到海里,把盘居的爬虫赶到长满杂草的沼泽里;这时大水顺着河道在土地中间流过,就是今天的长江、淮河、黄河、汉水。恶劣的环境脱离了,为害人群的飞禽走兽消失了,人才又得以在平地上安居下来。
“尧舜去世以后,圣人的大道衰微下去。暴君代替他们兴起了。把房屋毁坏掉做成深池,弄得老百姓没有安息的地方;把田地废弃掉做成花园和围场,让老百姓得不到吃的和穿的。邪僻的学说和残暴的行为又兴盛起来;园林、深池、沼泽多起来,禽兽也就随着来了。到纣王的时候,天下又大乱起来。周公辅佐武王,杀死纣王,征伐奄国,经过三年的时间才杀死奄国的国君,并把飞廉驱逐到海边杀掉了。武王消灭了五十个国家,并把虎、豹、犀牛、象等驱逐得远远的。天下人非常高兴。《尚书》上说:‘文王的谋略是多么光明啊!武王的功勋是多么伟大啊!帮助我们,启发我们,直到我们的后代,使大家都能够行为正确而没有缺憾。’
“写的(不久,)世风日下,王道衰微,荒谬的学说和残暴的行为又出现了,臣子杀害君主的事有,儿子杀害父亲的事也有。孔子对此深感忧惧,便著述了《春秋》这部书。《春秋》(对天子、诸侯、大夫“褒善贬恶”,)写的是天子权限内的事;听以孔子说:‘了解我的,怕只在《春秋》这部书吧!责怪我的,恐怕也还在《春秋》这部书吧!’
“从那以后,圣明的天子再也没有出现过;诸侯更是放纵不羁,无所忌惮;一般人士也敢于乱发议论,杨朱、墨翟的学说充满天下。天下言论不属于杨朱派便属于墨翟派。杨派主张一切为了个人,这是否定对君王的尽忠,就是目无君王;墨派主张天下同仁兼爱,这是否定对父亲的尽孝,就是无视父亲。目无父辈,目无君王,那就成了禽兽。公明仪说过;‘厨房里有肥肉,马圈里有肥马,但是,老百姓脸上却是布满饥色,野外的地上躺着饿死的尸体,这就等于是率领禽兽来吃人哪!’杨朱、墨翟的学说不消灭,孔子的学说也就无法发扬,这样,荒谬的学说就欺骗了百姓,阻塞了仁义的道路。仁义的道路被阻塞,也就等于率领禽兽来吃人,人与人也将互相残杀起来。我因此而深为忧虑,就出头来捍卫古代圣人的学说,反对杨、墨的论调,驳斥错误的言论,使那些发表荒谬议论的人不能抬头,论调不能泛滥。那种荒谬学说在谁心里起了作用,就会影响和危害他的职事;影响危害了职事,也就危害了政事。我想,如果圣人再度兴起,也会同意我的话的。
“过去大禹治服洪水,天下才有太平;周公兼并四方各族,驱除凶猛野兽,百姓才有了安宁;孔子著成《春秋》一书,那些犯上作乱、为害人民的坏人就感到恐惧。《诗经》上说:‘攻打戎狄,惩处荆舒,就无人敢不遵从我的命令。’没有忠君、孝父思想的边远地区之人,是周公讨伐打击的人。我现在也想端正人们的思想观念,平息各种邪恶理论,抗拒错误的行为,批驳放纵的言论,就是想继承大禹、周公、孔子三位圣人的丰功伟业啊!我又哪里是喜欢辩论,实在是迫不得已的啊!能通过辩论来抗拒杨朱、墨子学说的流行,是圣人弟子应尽的义务啊!”
[品评]
孟子有很强的担当精神,自视为大禹、周公、孔子精神的唯一传人。孟子长于辩论,而且好辩。当弟子转述别人的话,说他好辩时,孟子说自己非为好辩,而是不辨不行。三位圣人之后,他们提出的社会规范没有人遵守,各诸侯国的君主们混战不休,天下呈现出鱼烂河决之态,野心家们人头畜鸣,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若不好辩,则无法传承圣人的精神。
孟子痛恶杨朱思想,认为他们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铁公鸡,杨朱思想全从欲望出发,对天下缺乏任何担当,孟子认为他们是“无君”。墨家提出“兼爱”思想,对天下人一视同仁,打破了儒家的纲常,孟子认为这是“无父”。与儒家思想相比,杨朱思想显得过于自私,墨家思想却显得过于超前。孟子认为当前人们的思想不是归于“杨朱”就是归于“墨翟”,人们的思想已经陷入混乱,自己有责任澄清杨墨之徒造成的混乱。孟子的担当精神可嘉,但是其以儒家正统自居,将杨墨思想斥为邪说的作风则不可取,有独断控制思想之嫌。
10,不孝亲究伯夷盗跖耶?
不悌兄效黄泉之蚓乎?
[原文]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①?居於陵②,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④。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⑤;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顣曰⑥:‘恶用是鸟兒鸟兒者为哉⑦?’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鸟兒鸟兒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注解]
①匡章:齐人,曾在齐威王和时做过将军。陈仲子:齐人,因他居住在於陵,后人称於陵子,是思想家。②於(wū)陵:齐国地名,在今山东长山县以南。③螬(táo):金龟子的幼虫。④巨擘(bò):大拇指。⑤盖:地名,在今山东沂水县西北。⑥频顣:同“颦蹙”,形容皱眉不高兴的样子。⑦鸟兒鸟兒(yì):鹅叫声。哇:呕吐的声音,此指吐东西。
[译文]
匡章说:“陈仲子难道不是一个真正廉洁的人吗?住在於陵,三天没有吃东西,耳朵没有了听觉,眼睛没有了视觉。井上有个李子,金龟子的幼虫已经吃掉了一大半,他爬过去,拿过来吃,吞了三口,耳朵才恢复了听觉,眼睛才恢复了视觉。”
孟子说:“在齐国的人士中,无疑是将推仲子为首屈一指的人物。尽管如此,但仲子又怎么称得上廉洁呢?如果要彻底实现仲子的操守,那就只有变成蚯蚓然后才可以。蚯蚓这种虫,在地面上吃污浊的泥土,在地层深处饮清洁的黄泉。仲子所住的房子,是伯夷建造的呢?还是盗跖建造的呢?所吃的粮食,是伯夷种的呢?还是盗跖种的呢?这些都是不可知的。”
匡章说:“这有什么妨害呢?他自己编草鞋,妻子搓麻绳,交换来的。”
孟子说:“仲子,是齐国世代官宦人家的子弟。他的哥哥戴,在盖邑有上万钟的俸禄。他认为他哥哥的俸禄是不义的俸禄,不去吃;他认为他哥哥的房屋是不义的房屋,不去住;避开他的哥哥,离开他的母亲,自己住在於陵。过了些日子回到家里,看见有人送给他哥哥一只活鹅,自己皱着眉头说:‘要那个嘎嘎叫的东西做什么呢?’隔了一天,他的母亲杀了那只鹅做给他吃,他哥哥从外面回来,说:‘这是那嘎嘎叫的肉啊。’他到外面吐掉了。母亲做的东西不吃,妻子做的就吃了;哥哥的房子不住,於陵的房子就住了。这还能够使那‘不义则不食、不义则不居’之类的操守完满起来吗?像仲子这样的人,只有变成蚯蚓之后,才能使他的操守完满。”
[品评]
陈仲子是个思想家,同时也是个隐士,孟子曾高度评价过他,不过儒家推崇积极的入世精神,对隐士退避的出世精神并不赞同。儒家的思想是一种世俗化的,具有强烈的烟火气的思想,是在人的世俗生活基础上产生的。而陈仲子的作风和行为显得与世俗格格不入,几乎没有多少烟火气,接近隐修者,这与儒家精神完全不同。
孟子认为陈仲子做得太过,已经脱离人的正常生活。尤其是陈仲子与母亲、兄长、妻子的关系,不符合儒家的孝悌、亲亲等伦理观念,这让孟子十分不屑,嘲笑陈仲子是要追求蚯蚓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