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海玉在上班路上碰到夏莉莉,对方交给她一封信,说是小芳临走时留给她的。她这才知道小芳和孟苏州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已经离开厂里去南方了。
这着实让海玉大吃一惊。小芳在信里说,知道她父亲生病,所以就没有跟她当面告别。只是说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希望海玉自己保重。
信里也没说明去哪里。海玉问过夏莉莉才得知,厂里上个月针对第一批老员工出台了一个政策,可以自主选择离岗,每月厂里补助一百八十元生活费。只要离岗的职工跟厂里签了离岗协议,就可以不来上班了,但最多只能签三年,三年之后可以回厂里继续上班,年龄超过四十五岁的可以办理退休,没到年龄又不愿意回来上班的可以辞职。这个政策一出,小芳是第一个报名的,孟苏州是第二个。
小芳因为和韩青阳的那点事早就不愿意在厂里干了,要不是因为孩子还小,加之孟苏州劝着,她早就走了。
来,他送你到路口。你老实讲,你是不是偷偷在跟他好?”
听到小芳提方文贺,夏莉莉心里有点难过。
方文贺在别人眼中就是一个有点气派的中年干部,在她眼里却有着不同的感觉。她被他抱过,亲过额头,浅尝辄止。她是第一次被男人抱,没什么特别感觉,就是担惊受怕,难为情得很,对谁也没有提起。现在方文贺既给不了她答复,也不敢正大光明接纳她,她就这么默默地在心里爱着,难受着,没有更多心情去想未来。既然两个人约着来年春暖花开,那就等着吧,就像等一条浅浅的溪水从春天醒来,走过了夏天、秋天和冬天,到来年开春,或水到渠成,或消散于干涸的田野。
一想到方文贺,夏莉莉脑海里的思维近乎停滞,她思索了许久才说:“我和他,没有明确的意思啊!他迈不出那一步,我有什么发言权呢?说什么都是空的。”
“你不能就这样憋着,会憋出病来的。跟他好,要么结婚,要么不结婚,总是要说明白,以你和他都接受的方式。”
小芳想,爱情到底是什么呢?总会莫名其妙把人拽进疯魔不疯魔、清醒不清醒的境地。这么好的姑娘,可惜爱错了人。
“你说,我跟老方会好吗?”夏莉莉问。
“难成!”小芳摇摇头,“说到底,你就是一根筋。即便方厂长给了你准话,你也不敢把这事跟夏伯伯说吧?他不被你气死才怪。老夫少妻不长久,世俗容不了,老年人都抗拒儿女摊上这种事。”
夏莉莉黯然神伤,不想谈这事了。
“你没出过远门,跑那么远怕不怕?”她问。
小芳说:“起先想自己一个人出去,是有点害怕。现在有孟苏州跟着,就不怕了。”
视线里,她对这些习以为常的感官体会一下变得难以容忍。
说她逃避也好,说她冲动也罢,她都要毅然决然地离开。
厂里出了政策,她直接去找劳资科要签协议。孟苏州追去阻止,他当然不愿意放小芳一个人去南方闯荡,虽然这时候到南方大城市“下海”已成风潮了,可一个女人家,单枪匹马出去有太多不安全因素。把小芳扯回家好说歹说,最后一致决定,索性把孩子托付给两家的老人,两人一块儿离厂,一块儿去南方。
这一批走的人有百十来个,有些是家里有门道的人,离职之后马上做起了生意。海玉认识的车间姐妹当中走的就有十几个,那些人给予她的友谊让她留恋,忽而就见不着人了,搞得她心里空落落的,有说不出来的怅然。
相反,夏莉莉倒是很赞成小芳的做法。若不是她还有牵绊,大概也会借此机会出去看看。相比于其他女工,夏莉莉是人间清醒,她和小芳之所以做好闺密那么多年,是因为两个人都不喜欢一成不变、安于现状的生活。当初竞争当车间主任,是觉得自己能脱离一眼就看到老的生产岗位,在有点自主权的领导岗位上方能展现自己的抱负,为国家做贡献也好,为人民服务也好,总之是有所追求的。
小芳去的是广东。她走之前,在夏莉莉家里两个人窝在被窝里说了半晚上的知心话。夏莉莉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我真想和你一起走。”小芳横了她一眼:“你不结婚?你就一直这么单下去?多大年纪了,还这么没心没肺的。不为自己想,也为夏伯伯想想,他常年侍候婶婶,啥啥没指望你,至少你成个家,让他省省心吧!”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听着父母的鼾声,心里五味杂陈。
小芳说:“有天擦黑,我在方厂长楼下碰到你从方厂长家出大黄狗扑着扑着叫了几声,将海玉妈引了出来,忙招呼他们进屋。
屋里靠墙挖了一个浅浅的地坑,用方方正正的几块青石围着。一炉柴疙瘩火噼里啪啦烧得正旺,屋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杨宝根佝偻着腰侧躺在一张竹椅上,原先健康的古铜色的脸现在蜡黄不堪,消瘦羸弱的身形像一片枯卷的落叶。
听到屋里的动静,杨宝根睁开眼,看到方文贺站在面前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他激动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一把握住方文贺的手喜极而泣。“方厂长啊,我盼了你好久啊,盼不来你。我都怕你再不来看我,咱俩都见不上面了。这不,昨天我还跟海玉她妈说,让海玉回来带我去见见你,想你呀!”
“是我来晚了,对不起。”方文贺心酸地看着眼前的老杨,在他身上,方文贺已经完全找不到当初有着宽厚脊背和敦实腰身的老杨的影子了。他指了指身后的方海,说:“看,今天我带着儿子专程来看看你,我也想你呀,老哥!”
“好小伙子,一表人才!说媳妇了吗?”杨宝根高兴地拉了拉方海的手,招呼几个人坐下,又让老伴赶紧烧刚做好的醪糟给客人喝。见方海呛得咳嗽,杨宝根忙让吕蒙搬凳子到屋外坐。
“还是城里好,烤炭火不呛。”他尴尬地笑着,指挥着老伴将茶水搬到屋外。方文贺摁住他,让他在火炉边坐下:“让他们年轻人出去坐吧,我们老哥俩就在火炉边说说话。这火好哇,暖和!”
杨宝根握住方文贺的手,笑着说:“咱俩认识好些年了,你虽然是当着官的,可没一点儿官架子,还把我这农民老大哥放在心上,就凭这一点我杨宝根敬佩!我这病好不了了,他们都瞒着我,说养养就好了。其实我知道!阎王让你三更走,绝不留你到五更……我呀,儿女都成家立业了,没啥可担忧的。”
夏莉莉说:“为什么不等过了春节再出去?你这阵子走,过年肯定不回来了。”
“我托人问过在那边的老乡了,年底很多外乡人辞工回老家,趁着这个空我和孟苏州才好找工作!等开春,到南方的人就多了,孟苏州好歹有电工证好使,我没啥技术,到时候就不好找了。”小芳解释说。
夏莉莉觉得也有道理。“我晓得,你是不情愿在厂里看韩青阳的脸色。其实,这段时间他好像也有一些变化,他要是针对你,我可以去跟他谈的……”
“你要去找他谈,我就不理你了。”小芳白了她一眼,“其实,他主要是和我们家孟苏州不对卯。你说这人怪不怪,他不想娶我,也不允许我嫁给别人,现在就好像我和孟苏州是故意碍他的眼似的……我不想提他,他变也好,不变也好,都是过去的人了。将来,等你经历过被爱人伤害的痛苦,那时就会明白我心里的伤了。”
“谁晓得将来的事呢。只是你们俩没有联系好工作就贸然去南方闯荡,我觉得不稳妥,还是有点担心。”夏莉莉看着小芳陷入沉思的脸,觉得一阵心酸。
方文贺从吕蒙那里得知了杨宝根病重的事,周末得了空,趁着中午太阳出来暖和,约着吕蒙和方海一块儿去了一趟丝银堡。
到了杨宝根院子跟前,远远就瞧见杨宝根家厨房顶上冒着浓烟。
“这会儿在做饭吗?”方文贺看了看表,两点不到。
“应该不会。”吕蒙讲,“他们习惯吃三顿饭,早九点,午三点,晚七点。只吃两顿的话,下午饭就到四点了。我老丈人怕冷,可能在烤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