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入阙门,避人耳目地往北而来。只身一人在满腹心思中已经绕到了太极殿东侧洗烦池畔。再向北,一直过了听政的宣光殿处,后面湖心处便是皇帝召见的灵芝钓台。他已经遵取长公主元玉英之意,给大行台贺拔岳送信。所以谒见之后便要离开洛阳。而此时大丞相高欢虽未授意,却明显觉得气氛紧张,疑似被监守。若不然最后也只能是不辞而别。
或者……宇文泰想着心里忽然一亮。也许与世子高澄开诚布公,倒可能是个可行的办法。但他并没有实足把握,高澄一定会放他离去。就算肯放,必有条件,此时谈得拢日后未必好兑现。谈不拢便是两败俱伤难弥补。看来还要从长计议。
想着已经走到洗烦池边来。无意中抬头四顾,不经意一眼,居然看到池边有个孤影,正隐在花丛中。那人极为专注地看花,完全不知道身后有人来。这让宇文泰心里既好奇,又有一种难得的轻松和恬静。他身边人无论男子、女子,无一人不是雄心壮志,无一人不是指点天下,无一人不是国仇家恨,无一人不是肩上重任……这么难得的闲适,只沉溺于一片花海,不问世事,就是看着也让他心生醉意。
这女子挽高髻,颈肩处玲珑优美。乌黑浓发上只一支白玉步摇,身上衣裳极简素。不似北朝女子尚浓艳,鹅黄浅碧淡雅得像是与世无争一般。她专注的那一丛花,都是又长又宽的浓绿叶子,花颈修长,独朵单重花瓣。花朵不大,花瓣如白玉般细腻晶莹,花芯处金色晕开像是渲染上去的一般,只中间几点极细的绿蕊更显眼。
宇文泰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执着,不知不觉就走近了。
越看越真。是她,就是她,又是她,还是她……
他站于她身侧,忘了一切。想梦醒,又怕梦醒。
乙弗氏终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把心思从花儿上收回。她想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转身想从那花丛中出来,要往后面苑囿里去。刚站起身,转过来,提了提裙子,要从花丛中迈步而出,忽然一眼看到不远处静立不动瞧着她的宇文泰。吓得浑身一颤,立于原地不敢动了。婚仪那日骠骑将军府的事仿佛就在眼前。她怕他,可是又隐约觉得他似乎是错把她认成了什么人。
宇文泰还是立于原地未动。梦醒了。刚才那一瞬间的神思飞转,连同魂游九天的快意也全醒了。
“南阳王妃不认识我了吗?”宇文泰淡淡道。他双唇微微上勾,有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自然认得。”如今天下谁人不识骠骑将军宇文泰?乙弗月娥心里想着,口里却没说。
“王妃竟是专来看花儿的吗?”宇文泰始终没有向前一步。
乙弗月娥也一直立于花丛中没出来。她微低头,稍一侧,瞧了瞧身边的花。在宇文泰眼里,那侧影身姿,太像太像羊舜华。他还是忍不住身不由己地上前一步。只是微微一步,还是刹住了。
月娥像是喃喃自语,“原是要去翠云阁拜见左昭仪,不留神倒在这儿看住了。只是想着这花儿不俗,若是绣在南阳王衣上定会好看……”她轻声慢语地细述,倒让宇文泰心中猛醒,爽然若失。
原来她竟是因为这个。一心一意为着她夫君身上的一个刺绣。定然不会是在外衣上。想来,若是南阳王元宝炬穿着这样的衣裳,必也是满心的柔情蜜意。不管再白刃如山,还是祸心之险,总有这么一处安静、轻松又惬意的地方是他所独有的。
“王妃不是还要去翠云阁吗?就此别过。”说罢,宇文泰猛然转身而去。
乙弗月娥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
日影高照时,灵芝钓台上也难免暑热。
“骠骑将军宇文泰晋见。”
皇帝元修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他已经等太久太久了。终于听到宦官回禀的声音。
宇文泰第一次到禁苑中,今日谒见只有他和皇帝两个人。从到洛阳那一日起,宇文泰晋见皇帝的次数并不多,而私下的谒见,这是唯一的一次。
大礼参拜之后,没听到皇帝说话的声音,他并没敢自己起来,仍匍匐于地。只听到衣履悉索和有力的脚步声,然后便看到了皇帝元修的衣履近在眼前。黑衣不足为奇,倒是一双极精致的刺绣丝履,让宇文泰陡然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