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泽跟女弟子说了,他要带她回故乡落叶归根。
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他也满心欢心收拾行李。直到一天夜里,他陪几个朋友外出喝酒,当做临行饯别,原本是打算不回去的,他这样跟女弟子说了。后来朋友有急事走了,他也坐着黄包车回去了。
那天下了雪,夜色很明净,女弟子穿着那身他买给她的红段子旗袍,靠在另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身上,由着他色眯眯折腾。
“小骚蹄子,你这么荡,你家师傅知道了该多伤心。”
“督军,咱们风流快活,管旁人做什么?再说了,我可比不得我师傅啊,那眼神就跟勾魂似的,说话也甜甜蜜蜜,不晓得跟多少人有过一腿,才爬上了老板的位置。”
“你那师傅长得的确还可以,比我可是俊多了,你就不动心?”
“呸,不过是个戏子,外表好看又有什么用?这戏子,薄情得很,演一套说一套做一套,那有什么真心可言,他就是看我年纪小,不懂事,想哄了我的身子去。还不如督军待我好。”
“哈哈,好,督军没白疼你!”
原来在她心里,自己的付出只是一场笑话吗?
戏子无情,呵。
他精神恍惚着,碰到了身边的梅树,发出的声音把两人吓了一跳。
第一个反应是,他扭头就跑。
明明不是他的错,为什么要躲?
他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大概是做惯了登台的戏子,连思想与行动也变得像话本一样僵化了。
他习惯了在别人的故事里深情演出,自然的流泪,自然的放手,纵然遍体鳞伤,也有着荡气回肠的决然与勇气。然而在自己的故事里,无可复制的人生里,他却一次次茫然了,不知所措——没有人告诉他怎么演才算“完美”。
他一路跑着,没有停下来。
迷路了。
他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纪泽跌跌撞撞闯进了一户人家,这里面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妻。
他看着男主人的熟悉模样,想起来了,这是他失散多年的弟弟。男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婆娘,穿着银蓝素白的袄子,挺着隆起的肚子,一脸的幸福。
这妇人他也认识,是秦家的小姐,他的表妹。
之前她留过洋,回来之后满脸高傲,上流人的架子学得十成十,让他看了就觉得倒尽胃口,受不了,立马让纪家去退婚了。没想到才过不久,纪家就倒了,秦家也受到了牵连,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听说是跟一个富商跑了。
院子不算大,井口边散着一些简陋的锅碗瓢盆,栽种着一棵刚刚发芽的杨梅树,一条麻绳挂在树梢两端,上头晾晒着男人与女人的衣物,其中有一只洗得发亮的红色拨浪鼓。
丈夫似乎刚刚从外头回来,大冷天里冒着一头热汗,他是给人拉黄包车营生的,干的是苦力活,比起以前那种身娇体贵的少爷生活,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人长得高了,结实了,肤色也黝黑不少,若不是他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流利话,纪泽还真以为他的弟弟被谁掉包了。
纪池一向不爱上进,他没有自己混得这么好。
然而,却比自己要幸福多了。
他有一个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女人。
洗尽铅华呈素姿,现在的秦慧心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恋人,可笑他之前看走了眼。
“这位先生,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在外头呀?天太冷了,要不要进来坐坐?我夫君刚好买了点小酒,配些春笋豆瓣咸菜,暖和一下吧。”女人挽着鬓发,笑得温婉如水。
“是啊,先生,进来坐坐吧。”纪池接过妻子手中的汗巾,也极力挽留他。“啊,你看,我家的小皮猴呀,再要三个月,就出来了,还没取名字呢,先生一看就是文化人,要不给咱们指点指点?”
夫妻俩十分热情好客,一点都没有被生活的重负所压倒。
真好。
真好。
他很羡慕。
他心里头这么想着,却又疯狂嫉妒着,无边的悔恨像黑洞一样吞噬他。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