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人间八种至苦。生,老,病,死,五阴盛,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尘世中挣扎,他不动声色的静默。信他的人每日诵念他的名字,希望能被引渡到极乐之土,那里只有欢喜,没有痛苦。
他们说他怜悯世人,他们说他的慈悲充盈天地,普照众生,然而嘉语总疑心,那只是一种俯视。
总归是不能解脱的,如果还贪恋生之欢愉。
如果连生之欢愉都不再贪恋,那何必有生?没有生,何来有信?嘉语不信这个。
往右行,七八步,年轻尊者含笑而立。
李夫人在他面前停住:“阿难尊者。文殊菩萨说他面如满月,眼似净莲花。”这般美貌,嘉语心里大不敬地想,何必成佛。
“阿难是佛陀的堂弟。”李夫人的声音就在耳边,不轻不重,不远不近。嘉语已经觉察出她的好处,不仅在容貌,还在举止。也许不如萧阮优雅,却总在最让人最舒适的距离,远一分则疏,再近一分如狎。嘉语简直疑心她就是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中走出来的东邻之子。
——宋玉说,东家之子,增一分过长,减一分太短。著粉太白,施朱太赤。
“……有次大法会之后,佛陀带领弟子接受波斯匿王的供养。阿难去迟一步,没有跟上,只能独自在舍卫城中乞食。”
随着她的讲解,往前一步,画中是个异域城池,人们穿各色奇怪的衣服,熙熙攘攘,赶路,行商,耕织。太阳挂在天上,渐渐偏西,行人和屋舍渐渐稀少,阿难的钵还是空的。
没有人施舍。
面前出现一口古井,井边少女婀娜,正在打水。
“这是摩登伽女。”李夫人说。
“很美貌啊。”嘉语赞叹。
“阿难向她求一钵水。”少女抬头,看见尊者的面容,她眉目里的神色,是欢喜,是羞涩,是爱慕,“她爱上他,一心想做他的妻子。”
我听过这个故事,嘉语惆怅地想。过去有很久的时光了。只是因为不信,所以不曾入心——那时候她心里怎么装得下别人的故事呢。她就是摩登伽女啊,她遇见了阿难啊,她孜孜以求。
佛陀说:“到你配得上他,我就应允你们的婚事。”
“这就是求不得了。”嘉语说。
李夫人微微一笑,脚步一转,是目连救母。李夫人说:“目连尊者在佛陀的弟子中,神通第一。”
目连不及阿难美貌,是个方脸大耳的汉子。
“目连尊者的母亲青提夫人,家中豪富,却吝啬和贪婪,又喜杀生谤佛。她死后被打入饿鬼道,喉咙细窄如针,皮与骨相连,便有目连尊者使神通送饭食到眼前,也入手即化为火炭,不得入口。目连尊者看到母亲如此受苦,哀戚悲号连日,后来得佛陀指点,在每年的七月十五,做盂兰盆法会,以百味珍馐,新鲜果品,尽世甘美,供奉十方大德僧众,才得以拯救母亲。”
李夫人说到这里,忽道:“当今圣上仁孝,如果太后受苦,必然心中哀戚,或就如目连尊者。”
总算说到正题了。嘉语心里其实稍稍松了口气。打哑谜和猜人心思,实在太费劲了。
又想,从前世的结局来看,皇帝和太后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僵,最终反目。太后被囚,虽然不像青提夫人这样苦痛,日子也不好过。皇帝或许会心疼母亲,但是这种心疼无法与权欲相提并论。
口中只管应道:“青提夫人杀生谤佛,罪孽深重,当今太后笃信佛法,自然不会有此报。”
李夫人转眸看住她,却笑:“这个话,公主自己信么?”
茯苓跟在她们身后,有五六步的距离。灯光绰绰地照到面前,其实已经不甚明亮。李夫人皎白的肌肤近在咫尺。她的眼睛略长,尖细收尾。圆的眼睛像猫,一细长就像狐狸,难以形容的媚。
嘉语也听过那些故事,说在荒郊野外,天色将晚,会有狐狸化作美貌女子,乘着风前来相会。到天明时候回首,只见坟茔。
唔……重点是,为什么不是美貌少年?竟然会想到这么荒诞的传说,嘉语嗤地笑一声,在静的经堂里,有些突兀。
李夫人也不生气,只柔和地再问了一遍:“公主说的这个话,公主自己信么?”
当然不信,她怎么会信这个。笃信神佛的太后最后怎么个下场,她又不是不知道。
但是这个神秘的李夫人,为什么找她说这些,不会她也……死过一次吧。这个念头让嘉语一瞬间寒毛直竖。
却听李夫人幽幽地问:“公主听说过周皇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