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嘉桂给凤瑶和茉喜预备的住处,是紧挨着后花园的一处院落。院落的格局类似四合院,带着一圈抄手游廊。院子本身方正洁净,到了和暖的季节,摆上花草,必定也是一景。正房一共三间,其中中央的堂屋算是会客厅,两侧各有一间卧室,正好可以平均分配给凤瑶和茉喜。两间厢房也收拾出来了,一间摆了桌椅和两只小书架,算是凤瑶的书房,另一间略显空荡,但是有一架大留声机和几张唱片,可以充作娱乐室。
房屋是窗明几净,卧室内的被褥也是崭新柔软,洋炉子提前烧起来,烘得满屋子暖洋洋。大姑娘不能用勤务兵伺候,所以万嘉桂居然连老妈子都提前找来了两个。
凤瑶是见识过富贵气象的,所以此情此景并不能让她动心。让她动心的是万嘉桂的一个小动作——万嘉桂伴着她和茉喜往院子里走,走着走着忽然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一言不发地伸了手,抢过了她怀里的大包袱。
包袱一转移,两个人的局面就有了微妙变化。本是万嘉桂跟着她走的,现在换成了她跟随万嘉桂。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瞟他,凤瑶看他这么高大,这么威武,真有一家之主的英姿。
凤瑶不是刚硬的人,支撑她的是一口气——一口血气、一口志气。她能忍、也能熬,可忍与熬毕竟是难与苦的,忍熬得久了,她也虚弱。
她觉出了自己的虚弱,也觉出了自己胸中的那块寒冰在融化。或许真的不该再倔强下去了,她想,或许自己应该和万嘉桂重归于好,让自己的终身有靠。自己有了靠,茉喜跟着自己,就也有靠了。等再过两三年,茉喜也到了出嫁的年龄,有自己和万嘉桂做后盾,她一定会嫁得顺利风光,不会像自己这样凄惶。
进入堂屋之后,凤瑶没看万嘉桂,但是主动开了口,“哟,水仙花。”
窗台上摆着一盘子水仙花,被屋中热气烘着,已经半开。万嘉桂放下大包袱,走到窗前低头看了看,然后告诉凤瑶:“这还是我从河南带回来的,本来嫌带着它麻烦,可眼看它越长越快,就又没舍得真把它扔掉。”
说到这里,他抬头对着凤瑶一笑,“从来没养过花花草草,这是第一次。当初刚看见它的时候,不认识它是水仙,还以为是谁给我送了几头蒜。”
凤瑶忍不住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垂下目光看花。
而万嘉桂得了鼓励,继续又说道:“你养着它吧,说是能开一冬天的花,给它点儿水就行。”
凤瑶小声答道:“养它倒是应景儿。我家往年也是这样,一到年前就要买些水仙回来,等着它过年开。”然后她抬手小小地比画了一下,“还要剪出这么窄的红纸条,过年的时候缠在花枝上。”
万嘉桂显出了讶异神情,“嗯?过年还要给它也打扮打扮?”
凤瑶摇头,微笑解释道:“它的花太素净,瞧着不够喜庆,所以得给它添点儿颜色。”
万嘉桂深深地一点头,并非作态,是真心实意地恍然大悟,因为自己家从来没有这一样规矩。
围着一盘子大蒜苗似的水仙花,凤瑶和万嘉桂不知不觉地谈了良久,谈的全是闲话,没一句是真有内容的,然而这一席闲话让他们讲得津津有味。
茉喜在三间正房之中东走西顾,走和顾是假象,真相是她感觉凤瑶与万嘉桂像是两块磁石,甭管分开多么久,只要是凑到一起去了,自然而然就会吸成一体。两人之间,完全没有自己插言的余地。她没法子明着硬往里挤,在一旁傻看着也不像话,所以只好讪讪地走走瞧瞧,仿佛自己也很忙,没工夫搭理那二位。
在两间卧室里转了几个圈之后,她回到了堂屋。不动声色地侧耳倾听了片刻,她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凤瑶和万嘉桂并没有谈情说爱,他们只是在慢条斯理地谈话。尽管谈得融洽,但的确是无情无爱的一段话。
冬日天短,晚饭也就开得早。吃过晚饭之后,万嘉桂提议,要带凤瑶和茉喜去看戏——文县有个挺大的戏园子,里面据说也有几个像样的好角儿,虽然和平津两地没法比,但是也不至于听不入耳。茉喜一听这话,像通了电似的,两只眼睛立刻亮成了两盏灯;然而凤瑶犹豫了一下,却并不想去,因为明早还有一上午的英文课。
凤瑶不去,万嘉桂也就不再提看戏的话了。但是他对凤瑶说道:“教员的工作,辞了算了。天气这么冷,何必还要早出晚归地吃那一份辛苦?原来我没到这里,你和茉喜孤苦无依,谋职业是迫不得已;如今我来了,你们的生活已经不成了问题,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在家享几天清福?还是你认为我这个人靠不住,会再一次跑个无影无踪?”
凤瑶迟疑着摇了头,“万大哥,我并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下个礼拜就要放寒假了,我现在走了,学校里少一位英文教员,这几天的英文课和考试怎么办呢?对于我来讲,教书并不是很辛苦的差事,我既然能做,就有头有尾地把它做完吧。”
万嘉桂听到这里,只感觉凤瑶实在是好。性情好,品质也好,几乎是有几分君子之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