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所任命的每一任抚民主官,谢茂都会拨时间亲自接见。
自故陈大地与南边浮托国彻底并入版图之后,谢朝县属计有一千五百余个。一千五百余个县令、县长,哪怕赴任属地远在新州边陲,谢茂也从不敷衍任何一个。多则小半个时辰,少则半刻钟,只要是有权力端坐三尺高堂、断绝下民是非的官员,谢茂都要亲自看过。
每三年选官入仕,单是接见新入朝外放的官员,谢茂就会忙上好些天。
京兆府尹官拜正四品,是距离皇帝最近的一位抚民官。
谢茂不能凭着短短一次会面就了解所有官员,他或许不了解边陲小镇的县令是什么秉性,但他一定了解自己眼皮底下的京兆府尹是什么秉性。
所以,他吩咐听事司派人始终守在吴氏身边。防的就是今日。
袁十十率领两个武功高强的女卫随扈在吴氏身侧,衙门外边还蹲着一个小旗官,听见袁十十一声暴喝,立刻就带着十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冲了进来:“躲开躲开!听事司办差!”
在京城街面上巡逻的兵衙众多,最威风的还是得数听事司。
常葛早就关照了属下刑班捕头务必抢来吴氏,然而,这捕头得了常葛好处,愿意为常葛效命,底下的衙差却不大尽心——你是头儿,你喊我们尽力捉人,那没说的。现在听事司出来抢了,喊我跟听事司对着干?你当我傻啊!手脚就迟疑起来。
捕头邵强着急了,亲自上手抓捕,然而,先机已失。
袁十十已拉着吴氏后退,与冲进来的十多个听事司卫士汇合。
见捕头气势汹汹攻来,她挺起纤薄的肩膀挡在吴氏身前:“我乃听事司缉事百户袁十十,封圣命护卫吴氏妇人,尔敢无礼?还不退下!”
“本官亦奉圣命彻查此案!”常葛拍案惊堂,双眸炯炯如刀,“本官乃太平六年壬寅科二甲传胪,座师单公、文公,初任寿春县令,再任万年府同知,五年前蒙圣恩右迁京兆府尹,抚民官一做便是十一年!你又是何出身?官居几品?”
袁十十出身书香寒门,祖父是个老秀才,亲爹赌了一辈子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秀才都没考上,家中三个兄弟也是奔着读书做官去的,家业一点点变卖,一个亲爹三个兄弟还是天天读书,就靠母亲和姊妹耕地、织布供养,后来亲爹大病一场,长得最出挑的袁十十就被卖给了富户做妾。
袁十十扒着弟弟也学了几本书,认得字,最紧要的是,她提篮卖酒时,认识了龙幼株。
后边的事就没什么悬念了,妾是不必做了,袁十十也不恋家,半点不挂念食肉吸髓的老父兄弟,龙幼株见她心性刚毅磊落,就带在身边当了个小丫鬟,跑着跑着就成了女卫,一步步立功升官。
然而,她自认是凭本事才升了官,混成了听事司的百户,别的衙门却不承认。
——科举了吗?不考文试,谢朝也有武试啊。您哪年的贡士?吏部没你的材料,枢机处有吗?也没有?那你也算个屁的朝廷命官?朝廷“命”你了吗?
袁十十紧绷着粉脸看着常葛,听事司痛脚就在这里,比正经官身差一线。
“本官在朝会上亲领陛下圣旨,圣命发落此案交京兆府审决,文武百官都听在耳中,本官还有司礼监颁下的圣旨做凭证,你也说奉了圣命,敢请圣旨一拜?”常葛咄咄逼问。
袁十十当然也没有圣旨。她只有一道口谕。
见袁十十哑口无言,常葛啪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道:“拿下!”
“慢着!”
袁十十揪下自己悬于腰间的听事司令牌,“陛下要你审决此案不假,我也将吴氏与小吴氏送来了京兆府衙门。常府尹审案好生奇怪,不传被告犯人过堂,反倒对前来作证的良民喊打喊杀。”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
皇帝要常葛来审这个案子,那么,审出多大的反转都有可能。这世上原告成了被告,被告原是无辜的案子多不胜数。她喝止常葛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常葛官又比她大。
如今京兆府在外赈济雪灾,衙门里人是不多,她是可以把吴氏抢走。
然而,袁十十觉得,常葛只怕就是希望她来抢人。两个衙门公然干仗,这是极不体面的事。不到万不得已,袁十十不想和京兆府的衙差打起来。
“大人知道卑职供职何处。平日里这事儿那事儿听得颇多。”
袁十十一句话没说完,常葛已冷笑道:“蝇营狗苟之辈!身正不怕影子斜,旁人怕你听事司,本官怕你何来?你若有本官的痛脚短处,只管上折弹劾。如今公堂之上却不容尔等放肆。再敢扰乱公堂,出言不逊,——左右,给本官乱棍打出去!”
“大人是怕被京城百姓听了那点儿背后的污糟事,恼羞成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