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说:“要活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请求中国人救救我们。”
阿玉说:“或者干脆到他们的家里去……”
鹤田洋一问:“到他们家去做什么?做媳妇吗?”
阿玉抹了一把泪说:“如果真能给中国人做媳妇也不是什么坏事……看看咱们现在的样子,你想做人家的媳妇,人家还不愿意要呢。”
高铁林将这些话断断续续地听到耳朵里,知道这个叫阿玉的女人因为饿得受不了了,到山里跳崖自杀,被鹤田洋一和良子救下来。他觉得纳闷,便径自往大召威弘的窝棚走去。正在这时,又看见几个日本难民从窝棚里抬出一个刚刚饿死的人,在经过高铁林身边时连头都没抬,饥寒交迫已经使他们麻木了。
高铁林加快了脚步,随从人员也紧紧跟上。
大召威弘听到有人敲窝棚的横木,便麻利地站出来。见是高铁林,战战兢兢地说:“长官……您有事?”
高铁林说:“我看见又有一些日本难民死了?”
大召威弘叹息一声说:“天冷……没东西吃,挺不住了。”
“入冬的时候分给你们的粮食都吃完了?”高铁林纳闷地问。
大召威弘点点头,不敢多说什么。
高铁林一听,吸了一口气,望着一个挨一个的窝棚自言自语:“那么多粮食……怎么这么快就吃没了?”说着,他默默地走开了。
松藏作次笑嘻嘻地走过来,看见高铁林紧锁眉头,就紧张得不行,便把笑嘻嘻改作一脸的讪笑,向高铁林等人点头哈腰,这些日本难民就他不会说一句中国话。高铁林没有搭理他,他看着这些中国长官的背影,摇了摇头,也觉得有些别扭。
松藏作次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着问题,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要想在这里好好混下去,就必须和这里的共产党长官处好关系。一来可以受到保护,吃些偏食,就像大召威弘和大召亚美那样;二来可以掩饰自己,就是自己干了坏事,他们也不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就像抢那个婊子的黄豆,鹤田一下子就找到了我,这怎么行,这是绝对不行的!
他正自闷头走着,猛抬头看见良子从阿玉家出来,便迎了上去。良子一看见他,扭头就走。松藏作次紧跑几步,拦住了她:“良子,你干吗总是躲着我?”良子眼睛一瞪:“离我远点儿,远点儿!”松藏作次忸怩作态地说:“都是我不好,那天晚上……唉,我真对不起鹤田兄弟,”他伸出一只手,照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抽一下,“我该死……我不是人……不过良子,看在咱俩的情分上,帮个忙好吗?”良子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我没空!”说完,便径自走路。松藏作次在她身后一边跟着一边说:“啊,是这样……刚才我遇到几个共产党的长官,想跟他们打个招呼,可你看我,连一句满洲话都不会说。”良子头也不回地说:“你以前不是瞧不起满洲人吗,耻于说满洲话吗,现在怎么想起学来了?”松藏作次嘬着牙花子说:“唉……现在不学看来不行了。良子,你教教我满洲话‘你好’怎么说?就教我这一句,好吗?”
良子一怔,停住了脚步,忽然想出了报复他的好办法,便说:“用中国话说‘你好’?”松藏作次满脸堆笑:“唉,是是是。”良子想了想说:“中国话‘你好’就是‘你妈死啦’。”松藏作次学着说:“啊,‘你妈死啦’。”良子笑道:“对,就这样,‘你妈死啦’。”松藏作次又重复了一遍:“你妈死啦。”良子说:“记住了?”
松藏作次高兴地说:“记住了,‘你妈死啦’。”
良子又一本正经地捉弄他说:“说这句话时脸上一定要保持微笑。开始的时候,中国人听到你的问候会很生气,甚至会动手打你。但不要怕,那是因为你的发音有问题,中国人可能有些误会。你要坚持说下去,反复说,甚至大声喊,直到他们喜欢你为止,知道吗?”
松藏作次嘿嘿一笑说:“谢谢了良子,还是你对我好。”说完他一步三摇地跑开了,恨不能马上就见到一个共产党的长官。
良子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骂道:“哼,这回你要倒霉了!”
自从学了这句中国话之后,松藏作次几乎寝食难安,总要跃跃欲试,一天天地不着家,看到一般的中国人他还舍不得说,非要见到共产党的长官才开金口。机会说来就来了。这天他看见蔡大胡子和黄秋实从县城回来,朝着指挥部走去。他迎面赶上去,看着蔡大胡子满脸堆笑地说:“长官,你妈死啦!”蔡大胡子一愣,没想到这个日本人竟敢当面骂自己,一把揪住他说:“你刚才说什么?”
松藏作次望着满脸怒气的蔡大胡子吓了一跳,但他立刻想起良子的嘱咐,以为是自己发音不正确。于是,他又结结实实地说了一句:“你妈死啦,长官。”蔡大胡子火了,一拳将他打倒,骂道:“你妈才死了呢!你个狗日的!”
站在一边的黄秋实糊涂了,不明白这个日本难民怎么敢无缘无故地张嘴骂人,而且还是骂的脾气暴躁的蔡大胡子。
蔡大胡子走过去又狠狠地踹了松藏作次两脚。松藏作次疼得在地上直打滚,但嘴里还不停地喊:“你妈死啦……你妈死啦……”
蔡大胡子又要上前去打,被黄秋实一把拉住了:“排长,别打了!他大概是疯了。”蔡大胡子忽然觉得这个难民不正常,骂道:“滚!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是,长官。你……妈……死……啦。”松藏作次忍着疼痛还在拉着腔调说。
蔡大胡子和黄秋实没再理他,转身走了。
59
1945年12月,方正县人民政府在它的最高首脑高铁林的疑惑中成立了,牌子被小魏和黄秋实挂在团指挥部的院门外。高铁林躇踌满志地站在牌子底下,看着老百姓在欢呼,听着人民群众的鞭炮声、锣鼓声。可他的脑子里还是被两件事占满了。其一就是他的疑惑,明明从苏军那里给日本难民拉来35车粮食,怎么这么快就吃没了呢?当他想到马震海可能从中做了手脚的时候,久经沙场的他险些冒出一身冷汗。如果那样,马震海就犯下了违抗军令的律条。在这种特殊的时刻,这个罪过可不轻;另外一件事,还是日本难民如何吃饭、如何熬过这个冬的问题。民主政府尚在初建,没有能力拿出足够的物资满足日本难民的需要。再到苏军那里去要,是根本不可能的。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号召中国老百姓一同伸手救日本难民一把,使他们绝处逢生。中国革命靠的就是老百姓,革命胜利了还要靠老百姓继续新的革命。“中国老百姓,伟大呀!”高铁林最后发出这样的感慨。
曾经想自杀的阿玉,如今奄奄一息躺在草垫子上的阿玉,在她的窝棚里首先迎来了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国农民。
“俺叫赵清泉,是方正县人民政府的农民,到俺家去吧,把三个孩子也带上。俺那里没什么好吃好穿的,可俺娘老好了,她不会让你们娘儿几个饿死的。”
走投无路的阿玉完全听懂了这个男人的意思,艰难地爬起来,拢了拢蓬乱不堪的头发,又抹一把满脸的灰尘,“天哪,真的有中国男人要接我去做媳妇!”这是阿玉产生的第一个念头。看着这个朴实、厚道的中国男人,她一时间竟有些羞涩。她看了看自己的三个孩子说:“我……还有三个孩子呢。”
“俺不是说了嘛,把他们都带上,俺都要了。”
阿玉的心开始在她那衰弱的身体里“咚咚”乱跳。她望着这位善良的中国男人,使劲点点头,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赵清泉把三个孩子还有阿玉一个一个地抱到自己的爬犁上,再把准备好的厚厚的棉被紧紧地裹在她们身上。然后他坐在爬犁的前头,扬起大鞭子,啪的一声响,“走喽!”他清清亮亮地吆喝一嗓子,爬犁开始徐徐起动,后来越来越快,几乎在白雪上飞驰,那唰唰的声音就像北风拼命地刮。
赵清泉一边扬鞭赶着爬犁,一边哼唱着东北二人转,这是一个快乐的东北男人。阿玉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三个孩子,突如其来的幸福使她感到恍如做梦。又想到自己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满洲,最终竟落得这样的下场,泪水冷冰冰地挂在她的脸上。
很快,赵清泉把马爬犁赶进一个用桦木板搭成的院子里,朝亮着灯的屋子大声喊道:“娘!俺把他们娘儿几个都接来了!”
“来啦,来啦。”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国老太太手里拎着大皮袄从屋子里迎出来,热情地向坐在爬犁上的阿玉招呼道:“快,快进屋,别把热乎气都放光啦!”赵清泉也随后一个一个地把三个孩子都抱进屋,放在暖烘烘的炕头上。
浑身冻透的阿玉打量着这暖烘烘的屋子和眼前这位善良的中国老太太,感动得热泪盈眶,简直找不出什么话来感谢这母子俩,只是不停地鞠躬,嘴里反复说:“谢谢!谢谢!”当她想到刚才还在地狱里,这会儿就到了天堂,她又激动得忍不住要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从桦川县的东大屯到佳木斯,再从佳木斯到哈尔滨。一路上死了那么多日本人……这会儿我却坐在这么暖和的炕上。天哪!这可别再是做梦啊!”
清泉娘将桌子放在炕上,然后将红红的高粱米饭和一小盆猪肉炖粉条端到阿玉和孩子的面前,说:“看你说的闺女,这哪是做梦呢……吃吧吃吧,你们一定都饿坏了。”
阿玉呆呆地望着冒着热气的饭菜,自逃难以来,她还第一次看到和闻到这么香的饭菜……她拼命地忍住不断往外涌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