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娘看着这娘四个实在可怜,鼻子一酸,也要流泪,便说:“别哭啦闺女,快吃,趁热吃!”
“唉唉,”阿玉答应着,含泪看一眼老太太,真想喊她一声“妈”。纯子和大弟弟早就忍不住了,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饭后,时候已经不早了。阿玉带着三个孩子和清泉娘住在一起,并把炕头让给了她们。阿玉的情绪还是一阵阵的激动。睁着干涩的双眼,没有丝毫睡意。“闺女,咋还不睡?”清泉娘悄悄地问,“想啥呢?”阿玉叹息一声:“啥都想……想那些死去的还有活着的姐妹们,想逃难以来的日子……她们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晃,说话声总在我耳边响。”清泉娘劝她说:“想那么多干啥?人各有命。你现在要紧的是保住命,然后带孩子回日本。”
阿玉一听坐起来:“大娘……你老叫清泉把我接来,不是让我给他当媳妇吗?”
清泉娘也坐起来,给阿玉披上棉袄:“闺女,你想多了……是民主政府要俺们接济你们的,叫俺们把那些老的老、小的小还有生病长灾的难民接到家里,好歹熬过这个冬天。俺瞅着你们不过是日本的老百姓,和我们一样。如今受难了,怪可怜的,就叫清泉随便找个孩子多的领家来。这不,你们赶上了。”
阿玉一听就哭了,怕惊醒孩子,她努力压抑着哭声。她忽然变坐为跪,悲凄地说:“大娘……您就要了我吧。我还年轻,能洗衣做饭,我还能给清泉生孩子……娘,你就要了我吧。”
清泉娘说:“闺女,不是俺嫌弃你。民主政府说了,你们是日本人,还得回日本,你们的家在那儿……”
还没等清泉娘把话说完,阿玉就抱住了清泉娘,哭着说:“日本现在完了,已经没有日本了。还有,我不想再回到那个令人伤心的地方……我们本来就是被他们遗弃在这里的人。”
清泉娘也紧紧地搂住了阿玉,像是自言自语:“我能看得出来,你是一个俊俏的闺女,心眼儿也好。清泉他……人老实、厚实,他媳妇前年死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说个媳妇也不容易!过了年,他就三十三了,也真叫人发愁。俺本来还有两个儿子,前些年日本人抓劳工把他们都抓走了,这一去就没回来。幸好那天清泉去给他爹上坟没赶上,捡了一条命。唉,可怜的孩子。”
阿玉仔细地听着,尽管她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那句话,但她已经听出了话外之音。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说:“从今以后,我就和清泉孝敬您老人家。”
清泉娘把她抱得更紧了,然后又用一只手浑身上下地摸着阿玉,叹一口气说:“唉,可怜的孩子,就剩一把骨头架子了……长上一些肉才好。”
“娘——”阿玉大叫一声,泣不成声了。
60
在这个所有日本难民为吃、住、冷而愁绪万千的夜里,在这个刚刚死去全家而遗留下的日本人的窝棚里,有人发出这样的对话。
“我能把你抢劫一空。”男人的声音。
“没那么容易,我没睡着。”女人的声音。
“356。”男人的声音。
“675。”女人的声音。
“356、675。”男人的声音。
“没错,这是个非常安全的数字。”女人的声音。
暗语对上,男人陈复明说:“这里安全吗?”女人园田早苗回答说:“绝对安全,这个时候没人到这儿来。”陈复明坐在园田早苗的对面:“青山重夫还活着。前天夜里,我们的一个特别行动小组把他的坟墓挖开了,检查那个冒名顶替的‘青山重夫’。他整整比青山重夫矮了4厘米,而且少两颗牙齿。”园田早苗说:“不出所料,他果然跟我们玩了一手‘金蝉脱壳’的小把戏。”陈明复说:“你这边的情况怎么样?”园田早苗说:“很好,我已经取得了高岩和青山小雪的信任。至少目前我是安全的,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我相信,青山重夫不会离他的女儿很远,甚至改头换面就藏在这些难民当中,只是没露面而已。但他早晚会跳出来,能替我搞到一张他的照片吗?”陈明复说:“很困难,但我会尽力的。高岩的情况怎么样?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园田早苗说:“除了讨女人喜欢之外,他非常危险。埋伏在他的身边不被他识破,那得是很有才华的人。因此,我只能用别的办法接近他……”
“什么办法?”
“我已经使他相信……我爱上了他。”
园田早苗说完,粲然一笑。陈明复说:“你可千万别假戏真做。”园田早苗说:“怎么会呢?我可不能拿自己的宝贵情感和尊严开玩笑。”
“查清他们的目的了吗?”
“跟我一样,盯住青山小雪,然后顺藤摸瓜找到青山重夫。”
“他是为谁服务?”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共产党。”
“……”陈明复刚想说什么,被园田早苗伸手示意打住了。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影子遮住了门口的月光,青山小雪走进来。“小雪!”园田早苗惊呼一声,“你怎么找到这来了?有事吗?”小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
园田早苗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陈明复转过脸去,使青山小雪无法看清他的脸,才从小雪突然出现的震惊中恢复了平静。
小雪看一眼坐在黑暗中的陈明复,对园田早苗说:“百合子病得很厉害,是内科疾病。光政哥哥说你是内行,要我来找你。”
园田早苗站起身来,对看不清是谁的陈明复说:“横田先生,你的病没大碍,我给你开的药方收好了,回去吃一些就会好的。”
陈明复点点头:“那我们回去了。”
青山小雪与园田早苗急匆匆地往回走。可没走出多远,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那个叫横田的人也站在那里往这边望着,然后一闪身,躲在阴暗中不见了。青山小雪内心有些疑惑。
百合子的病并无大碍,园田早苗回来后,给注射了6毫克的苯海拉明,10分钟后又重复一次,病情就基本稳定下来了。
但青山小雪的心却始终稳定不下来。第二天,她心事重重地找到了高岩,对他说:“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对你说。”高岩看着她那一脸严肃的样子,笑了,说:“说吧,为什么不说?有事别藏在心里,那样会让你的心里痛苦。”小雪说:“是这样……昨天晚上,你叫我去找回园田医生,可我看到她正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而且,那个男人叫横田。”高岩很奇怪地看着她,说:“就这些吗?这好像很正常啊!”小雪继续说:“可我并不认为那个男人是日本人。”高岩一听,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去会见关长武时,园田早苗在后跟踪的情景,他的脸色也沉下来,问:“你为什么这么说?”小雪得到了鼓励,放大声说:“因为我听见他说的是中国话。如果他真的是一个日本难民,深更半夜地看医生,干吗要说中国话?满洲方言味还那么浓。况且,我在这里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人。”
高岩早就意识到园田早苗不是普通的日本医生。但他为了稳住青山小雪,便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解释说:“其实……在满洲,许多日本人在私下里也常说中国话,比如我就是这样。别想那么多,我很早就认识园田医生,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至于那个横田……他爱是谁是谁。谁还没有几个不让人知道底细的朋友呢?放心吧,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小雪相信了高岩,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而园田早苗并非这样,自从她知道青山重夫没死以后,便注意起青山小雪随身携带的东西,最终她把目标锁定在那个精致的围棋盒上。当小雪不在的时候,她偷偷地打开了它,并未发现异常,她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