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姑娘,这处酒馆里的酒在涉山可是远近闻名,十八春、不老棉、君怀袖、梦绡香等等,你要喝哪一种?”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时分,小酒馆里只有二三行客,其中二楼靠窗的那一对年轻男女,不论是外貌还是谈吐都颇为不俗,让立在一旁等候点餐的店小二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个少女身着明黄半裙,上面是短缀云纱香罩衫,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对面的男子温温柔柔地笑着,那个笑容却没有什么生气,像是刻在脸上,或是戴了一张微笑的面具。
——奇怪,天暝时分来到的这一对男女,不像情侣,更不是兄妹,也不是本地人。莫非他们也听说了木偶戏大师在夜间前来巡演的事,来观看演出吗?
“那就都来一瓶吧!”史画颐随口说了一句。
对面缓带轻裘的公子显然是怔了一下,抚掌:“史姑娘好气魄。”他转而命令店小二准备酒菜,颇为好奇地问了一句,“怎么刚来的时候只有零星二三人,现在忽然人多了起来?”
店小二面露讶色:“原来您不知道啊!”他手脚麻利地抹干净桌子,夸赞道,“这几日,有个木偶戏大师在每日散墟后来我们店里巡演,方圆百十里的人都过来看——亏得您们来得早,晚些说不定就没位置了!”
“昨夜来看木偶戏的人,一直排到洛水下游的出水口哩!”他得瑟着,意识到自己讲多了,忙打了个诺,下去准备吃食。
那公子启开酒罐,抬手为史画颐斟满,唇畔逸出温润如水的笑意:“史姑娘真是奇女子,我很少看见有京城的大家闺秀喝酒的。”
史画颐握起酒杯,抿唇微笑,小小地呷了一口:“谢公子的盛情款待。”她转了转头,略微有些不满,“如今你我都是江湖儿女江湖客,谈什么京城闺秀?”
她说这话的时候,天边恰有一缕浮云如烟,散聚不定。史画颐感觉到湛碧色的芳香液体流入肺腑,满足地吸了口气,指着窗外:“公子,于我来说,这段大家闺秀的事,便如天边浮云前身,休要再提。”
对面那公子默了一默,也不知是赞许还是嘲讽:“史姑娘倒是看得开——甘愿抛弃相府中锦衣玉食,而随撷霜君颠簸流离,去找一个来路不明的友人。”
史画颐听他的语气,心中不由得浮起一丝异感——这个人明明声称是小昙的朋友,怎么却用这种语气说话?她待要询问,对方却轻轻易易地把话头转了过去,淡淡:“单论这一点,我还是很佩服史姑娘的。”
史画颐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不知道如何接口,一时间,两人便都陷入了沉默。而送菜的店小二为这种奇怪的氛围所慑,竟也不敢开口叨扰他们,而是无声无息地放好菜肴,蹑足屏息退了下去。
“这个菌菇是涉山特产,我在书上见过的,倒是很美味。”史画颐夹了一筷,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打破沉寂。
对面公子略略点头,手抚前襟,温文尔雅地一勺一勺吃起来,吃相极是斯文有礼。
史画颐自幼在相府中便被教导,用餐不语,她这时便也慢悠悠地吃着,一边留神观察对面人——虽然点了满桌的佳肴珍馐,那公子却只动了几味野蔬,桌上的那盆流油的烤鸡,他更是碰都未碰。
“听说史姑娘聪慧机敏,善于识人,之前又见过清风朗月的药医谷主林青释,不知我比起他来,如何?”那公子见她已经吃好,放下筷子,颇有兴致地问。
史画颐被他一夸,有几分不好意思,双颊晕染开一抹绯色:“嗯,让我想想。”
她凝神分析道:“你们两位的容貌气质略略有点相似,不过说实话,公子的外貌太脆弱了些,好像烟云一样一碰就会消散,而林谷主虽然身体孱弱,站在那里,却如气韵高华的美玉,或是未曾出鞘的无锋剑,让人觉得可亲又可佩。”
她双手紧握在一起,沉吟:“林谷主成名的时候我还不认得他,不过,我认为,林谷主已然心如止水,无念无想,便如云端悬月,极难被拉入凡尘,相较之下,本应该上窥天道、下合八荒的平逢山神官,却仍有千丝万缕情丝无法割舍。”
“而公子”,史画颐话音一顿,在思考着如何措辞,曼声,“我与公子也不过萍水初逢,只是隐约感觉,公子的心里是戴着面具的,又心智坚毅,极难看出情绪波动,只是……”
“你但说无妨。”那公子见她欲言又止,来了兴趣,扬起眉催促道。
“那我就直说了”,史画颐敲敲桌子,“公子似乎心思很重,为一件事,或者是一个人,与林谷主在这一重心境上可以说是迥然不同。”
对面那公子微微低头,半边脸容笼罩在四野的暮色里,神色也让人看不真切。
他久久没有说话,史画颐不禁心头惴惴,试探着低声道:“公子,罢了,你就当我没说。”
“你说得很对。”那公子忽然微微地笑起来,两道云烟似的淡眉仿佛袅袅雾气聚拢又散开,他喝了一口酒,握着酒杯的手指苍白而无力,昭示着他根本不会武功。
史画颐一直凝神观察着他,不觉一惊——这人好生妖异!明明不会武功,身上的气势却不曾比那些武学高手少半分。或许这也是小昙选择这个人过来传讯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