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翌日一早,程慕宁被外头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惊醒。见她眼下乌青,银竹道:“奴婢听公主昨夜四更天才睡下,左右今日也没有要事,要不要再歇半响?”
程慕宁困顿地闭了眼,摇头说:“回了宫,理应去同皇后问安。”
银竹道:“皇后娘娘为人贤良,知公主奔波劳累,便是迟两日也不会计较的。”
“皇后贤良,但礼不可废。”程慕宁张开双臂任侍女整理衣袖,又问:“外头在做什么?”
银竹道:“公主回宫,几位宫妃前来拜见,奴婢知道公主懒得应对,便都打发回去了,但各宫陆陆续续送了些薄礼,不好推拒,正忙着登记入库呢。”
程慕宁闻言道:“许嬿,也来过了?”
银竹却是笑,“礼到了,人没到,说是病了,怕过了病气给公主,就不来了。”
程慕宁也跟着提了提唇角。
她自幼很少与许家人往来,对许嬿这个表妹,大多也只限于节日庆典时在宫宴上遥遥一望,因此也算是相安无事。直到程峥登基,她频频进宫,对皇后不敬,偏皇后出身翰林世家,性子过于温良端庄,屡次被冒犯,又屡次轻拿轻放,程慕宁那时从繁忙的政务中抽出身来,实在看不惯,便出手教训了许嬿一回。
自那以后许嬿便绕着她走,这几年她在宫里兴风作浪,也是因为笃定了程峥不会再召程慕宁回宫,如今眼看失算,躲她都来不及,更不可能往她跟前凑了。
程慕宁从妆奁里挑出两支发簪,慢慢道:“让人送点补品过去,叫珍妃好好养病,哪日痊愈了,本宫再去看望她。”
银竹微哂,心道珍妃的病,恐怕好不了了。
形容妥当,程慕宁往凤仪宫去。
此时的凤仪宫里虫鸣鸟叫,一片祥和。
这些年皇后不与后妃争宠,退避寝宫中鲜少外出走动,每日只栽栽花养养鸟,眼瞧宫里这一片姹紫嫣红竟比御花园还要赏心悦目,一看就没少下功夫。
只是宫人寥寥,看着有些冷清。
大宫女在旁引路,道:“咱们宫里没什么要紧事,娘娘又嫌她们聒噪,便打发了半数人出去。”她说着便到了殿外,那茶香味隔着珠帘都能闻到,大宫女道:“娘娘早知道公主要来,一早便在烹茶呢。”
往里两步,程慕宁就看到临窗茶案,姜亭瞳正低头点茶,那一套技法行云流水,这从骨子里透出的高雅,非底蕴深厚的人家养不出来。听到声响,她抬眸一笑,将手里那盏茶摆在对桌,“今春头一茬青凤髓,不知道本宫的手艺,公主还喝不喝得惯。”
程慕宁上前,端看了眼茶色,莞尔道:“这样好的茶,也只有在皇后手里才不算浪费。”
这话不是客套,姜亭瞳在入宫之前一直是大家闺秀里的典范,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无一不精,而程慕宁也一直对这位姜家女有着天然的好感,因为她给人的感觉,很像孝仪皇后。
但也不完全像,正是这点不像,让程慕宁一度认为姜亭瞳并不适合当皇后。
同样是高门大户出身,孝仪皇后知书达理,温婉大方,言行举止皆让人如沐春风,但她实则外柔内刚,处事自如,可姜亭瞳却温柔有余,威势不足,凡事能退就退能让就让,以至于那年许嬿还没入宫时就能踩在她头上,更遑论是现在。
不过也正因如此,姜亭瞳对程慕宁这位几次出手相助的长公主多有依赖,当初程慕宁被软禁宫中,沈文芥因替她求情而被押入大狱,小皇帝的雷霆之怒一时震慑住了众人,阖宫上下无人再敢妄议此事,独独姜亭瞳,这位向来循规蹈矩的皇后,在得知程慕宁不日就要前往邓州时,跪在政事堂外整整一夜,只为求程峥收回成命。
那日程慕宁行至大殿,见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程慕宁走近两步,抬手理了理她的衣领,轻声细语地说:“皇后要真为我好,就请好好保重自身,你乃先帝亲自下旨择定的儿妇,只要你不犯错,就永远没人能越过你去,像今日这样的把柄,不要叫人轻易抓住,待来日时机成熟,再行谏言也不迟。”
姜亭瞳似是一怔,哭都忘了。
程慕宁也不知她到底听懂了没有,总之,当日她对这位皇后并不抱有太大的期待。
说实话,程慕宁甚至一度很担心姜亭瞳能否全须全尾地保住她皇后的位置,和裴邵不同,姜家没有足够强大的权势能与许敬卿抗衡,翰林院掌院往高了说能称一句内相,但到底在许敬卿这正儿八经的丞相面前略逊一筹,何况姜亭瞳的性子太软,只怕不是许嬿的对手。
但没想到,两个月前她从邓州寄出的密信没有石沉大海,这位皇后看起来似乎与从前不大相同,更稳重坚韧了,那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变化,一时叫人说不上来。
两人都落了座。
程慕宁没有去探问她平静表面下历经的惊涛骇浪,也没有提及两个月前那封请她“提点”程峥的密信,只像寻常姑嫂那般与她品茶叙话。
瞧见桌边那半截纸,程慕宁道:“这是什么,倒是新奇。”
姜亭瞳笑了笑,道:“纸雕花卉,时下京中姑娘们爱玩这个,本宫也是觉得新奇,便学来打发打发时间,不过依我看假花哪有意思,无色无香的,倒不如真花赏着有滋味。”
程慕宁闻言感慨:“离京太久,倒是全然不知道这些新鲜事了,还以为姑娘们仍在翻花绳。当真是日新月异,看来我也得好生打听打听,以免落了俗套。”
姜亭瞳道:“那有何妨,改日一场接风宴,公主还怕看不到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