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老头也从如意镇群山里的鸟雀口中听说了这件祸事、星月兼程地赶到了深谷里时,已经晚了一步。”
“猎户回到了冀州府城,将这件‘大事’告知了乡里邻舍后,闻讯赶来的凡人几乎压满了整个深谷。对着大顺这棵遭了雷劈、竟然还径直窜到了云霄的高大身躯,在场的凡人们惊吓之余,最终找到了能让他们心安的法子。”
“等老头喊上了冀州府城的土地爷一起赶到时,大顺已经被刀斧加身、横腰斩断,整个树干都倒在了深谷里。”
中山神盘坐在雕纹石墩上,眼瞅着赌坊四人众在听到自家侄女这番话后,齐齐变了脸色,不禁摇了摇头,扬起满面的招打笑意,出言安慰起来:“这鲲族娃娃毕竟是异兽后裔,就算只剩了神魂,也不会轻易地就接受了老黄杨的木身。此时独占木身不过区区数月,就算被斩断,他也不会觉得有甚痛痒。更何况天生并不是木灵之体,就算脱离了大地、失去了根系,也不过是就此断了他继续往上疯蹿的力量之源,并不会伤及神魂半分。”
不像至今还未到年纪的楚歌,他好歹也是泽州附近千里群山中正统的山神大人,比起在场的赌坊五人众只心心念念着大顺竟然被无知凡人们伤了木身,中山神倒暗地里为小楼本尊当年的大幸吁了口气。
这个被鲲族长辈们无意中遗留在凡尘间的幼子,若不是被封印进了黄杨木,根本不可能逃过当年人间修真界各路势力的争抢,一旦被抓回去,别说在重重折磨下得以脱逃,恐怕连轮回转生亦不可得。
而两百余年前被冀州百姓们砍倒在地,看似是大顺的另一场灾劫,其实却是再次借以逃过了大难——若大顺果真随着性子恣意疯长开去,不消一年便能从那幽静山谷中探出枝桠来。人间修真界皆知,以木灵之魂修炼的黄杨木根本不可能长得这般高大,得知冀州府城出现了这株异物,不难猜到是有个妖力高绝的生灵被困其中。若各路势力想到了近两千年前在这深谷中的冤孽,再次闻风而来,这孩子终将重新掉入仇家的股掌之中。
谁能想到,数千年前因为恨极大顺而以“诅咒”封印了他的那个山门弟子、和被大顺木身外相吓得不惜犯下杀孽的冀州百姓,最后竟会是这孩子的两世恩人?
想到这场纠缠两千年之久的冤孽,虽然害惨了鲲族幼子、却也都无意中保全了这孩子,这其中的因果缘分之妙,不由得让中山神微笑了起来。
楚歌双手笼袖地立在墙角,看到幺叔毫不客气地坐在张仲简的石墩上,还无端端地又笑成了一副惬意模样,以为中山神是听到了大顺接连不断的惨状而幸灾乐祸,气得差点又将山神棍砸了过去。
“大顺是没有被伤及神魂,却也不可能再也老黄杨的木身继续活在深谷里了。”小房东忿忿然地将头上的藏青高冠压低至鼻头,将大半个脑袋都闷了进去,再也不想看到幺叔一眼,“老头和冀州土地深知众怒难犯,却也不愿就这么把大顺的木身丢给众百姓处置。想来想去,干脆化身成了外来的商贾,在冀州府城里散了消息,说要置办些上好的木材带回南方。”
“冀州城的百姓们正心下难安,不敢随意处置大顺这个妖异之物,生怕一个不小心,会招来更大的祸事。骤然听到竟然有两个外来的商贾愿意置办木材,只觉老天爷给他们送来了救星。”
“老头和冀州土地被当地百姓带着重新去了深谷,搬出了老黄杨的木身。冀州土地百般无奈,深知这片山脉中真正该管护老黄杨的该是长乘山神,山神若不在,这担子就落到了他这个土地身上,可是凡人间的消息传得极快,冀州府城和附近乡镇的百姓们都早知了这棵妖异树木之事,他也没有办法悄无声息地庇护大顺。”
“老头便替他担了这重任。”
小房东特意拔高了嗓音,希望自家幺叔能够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既然是老头这个如意镇土地接下的担子,大顺的下一任管护者当然是她这个代职土地。
赶紧把房契还回来啊!
“如意镇虽然也是冀州府城的下属山城,却在百里之外,又在群山围护之下,外界的消息极难传递进去,想必镇民们还不知道有大顺这个怪物的存在。”
“老头便带着大顺回了如意镇,还特地挑了人家甚少的九转小街,找了镇里的几位木匠师傅,趁着大顺的神魂还未跟木身契合多少,将整棵黄杨木做成了三层小楼。想要把大顺以这个寻常的楼屋模样藏在市井中,躲过人间修真界各路势力的探寻。”
中山神仰起头来,恰好看到小楼里足足八十一盏的流萤灯火,在这四面八棱的正堂中亮起了错落斑驳的光影,像极了世间大好的天光从枝叶灌丛的空隙中漏下来的景致。
他想到了六十年前,如意镇土地爷带着自己来到这吉祥小楼前的那一天。看着眼前这个动辄便会发起疯来、趁着夜间会将附近数条街面上都搅乱得不可收拾的百年小楼,与天同寿的老人家竟像是骤然老了百岁,雪发白眉间尽是无计可施的颓然之气,像是个凡尘间因为没有管教好小孙儿而愧疚不已的祖辈。
“土地老头想得太美,当初以为带大顺回来定居如意镇,便能从此无波无澜地庇护他。你以为六十年前,他为什么要把大顺的管护之权交到了我的手里?若他自己能好好地看着大顺,何必要找我这个千里之外的山神,来接管这挪地都嫌麻烦的百年小楼?在如意镇跟着老土地四十多年,你难道看不出来,大顺这孩子若留在这里,总有一天会连累了整个山城,甚至拖上这百里群山的无辜生灵也成为他的陪葬?”
中山神细眯了双眸,仰首坐在石墩上,身形摇摇晃晃,像是被这满堂的灯火闪昏了眼,快要睡了过去。然而山神口中的言词未见半分的犹豫,在这方寸安静之地中,清清楚楚地传进了赌坊五人众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