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尖锐刺耳的声,回忆起来都令张祺裕头皮发麻。他直接一缩肩头,倒吸口冷气,接着变戏法似的,眼睛眯了,两腮鼓了,两瓣嘴翘了——林怀章就看着这家伙瞬间变出个假笑,极为热忱地转回身去:
“杨府夫人!”他弓了腰,拉长声调叫一声,“好久不见,您老——别来无恙?”
“少装那副腔调!恶心!”
薛绮照鬓边簪了好大一朵红绒花,热烈烈压过她的满面寒气去;一身藕荷色蕉纱衣,少女娇艳的色彩却衬得她蜡黄憔悴,活生生老了近十岁。张祺裕愣是瞧得打个嗝,好像被她那满面脂粉呛着了嗓子:“大好的日子,杨府夫人怎么八字眉毛?给薛叔介绍那么多客人,还找我寻仇?这做事也忒不地道!”
“那也犯不着老会长、越、越庖越……犯不着老会长特别关照!我薛家、‘光明磊落’,县上的玉石生意是……总之你转告你那几个兄长,少操闲心,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断人财路!”
薛绮照越说越急,不自觉就转起腕上厚重的玉镯。她明明是想指责自家新做起的玉石生意遭了虔金号阻拦,话却背得七零八落、颠三倒四。张祺裕知这姑娘肚子里没几口墨水,不过是道听途说了自家兄弟埋怨,这便也不放在心上,大剌剌一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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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上的事儿我管不着,你也知道。而且几年了你也不学着改口,该是‘我们杨家’,不是‘我们薛家’,你呀……还带着这块笨料!颜色浑浊发闷颗粒粗糙,雕工也是个新手,这料子根本就不该用来打镯子,赶明儿我送你个……是你爹送你的镯子吧。你说说你娘家,自己家住不下去,还帮娘家人瞎操心,你这菩萨心肠啊!实在不行你开个口,我让我大哥去你家疏通疏通……”
“疏通什么!”薛绮照红了脸将手一藏,厉声呛道,“要我嫁去你们张家,每日跟在你身后替你擦屁股、替你料理那些青楼小姐?!国舅爷还没死呢!我依旧是贵人!你一个小小商贾、纨绔、无赖!你有什么资格来怜悯我?!”
这话根本戳人脊骨,讥讽商贾低贱连她一个外室都逼不得。林怀章尚且看不下去自行离开,那正主却全无所谓似的,一晃身子,直往她身后瞧:
“行,你说得对,杨家夫人说的都对……小侄儿怎么没来。这一转眼算算都快一岁了,我是不是都该准备生辰贺礼了?”
“是乔嫂怕小公子被喜乐炮竹惊吓,而且小公子前几日好像没睡好,乔嫂就问孺人请示过了,没让小公子跟着出来。”
到了这个点,听了身侧婢子回报,薛绮照居然才得知自己儿子的动向。她下意识要作怒,扬手蹭过鬓边绒花,手就紧了有松,还清清嗓子,晃着蕉纱袖子装出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不来就不来!关我什么事。我是国舅爷的人,来道喜那名册上登的都是我自己杨薛氏的名字,谁需要他一个小孩子充门面?倒是、张祺裕你!不过家里有两个闲钱,给我们这些贵人送货跑腿的,怎么也进得了何府左仆射家大门?怕不是翻墙根、又偷溜进来……你该滚出去!”
她念的是左仆射,射箭的射。张祺裕听了就笑。抹得鲜红滴油那血盆大口快要吃人,他看准时机马上开溜。可不是吵不过薛绮照,只是跟她吵架向来落不着什么好。自小到大每次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掉金豆子,再高歌猛进的势头也要全数作废;等她回家去告状,第二天他还得凭白挨顿打,实在不划算。生产之后这小姑奶奶就更惹不得。一共见过两次面,没事找事也要跟张祺裕吵架,还偏要装得自己多幸福美满、多金尊玉贵一般。张祺裕是个爱闹腾爱开心的,也不去拆穿,只离她越来越远就是。
随她独自一个还在原地叫骂不住:
“没心肝的东西。自私鬼!不过是个纨绔,他家也不过沾了时运的光,把自己当本事了!我看他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要败光家财,或者被赶出门去……”她咬着舌头喘口气,视线又被满目的红色撞疼,“何家……教的什么女儿!一整个骚狐狸,把舍悲姐姐都诓了去!家事都不理,就忙着喝诗赋茶……哈!厉害得很呐!什么千古名句宝贵成那样,还要来我房里搜。她姓段,人家姓何,她巴巴地给人家做什么娘家人。陪她出嫁,还要陪她进洞房不成?”
指名道姓骂主人,何等气魄!她却根本是个虚张声势的胆小鬼,声量小到身边婢子都听不着,眼角一抹泪流得更隐晦。她还看得清,她的舍悲姐姐坐在正屋准新娘子身边,面色喜色多得快溢出去。一旁何幼喜却反倒坐得安稳,嘴角只一抹淡淡的笑意,好像这一切水到渠成的幸福全同她不相干似的——何其可恨!甚至连薛绮照自己、都到底要上前道声恭喜。如此川流不息的人来了,川流不息的人走了。大雁羔羊彩礼到了,纳采始,纳采毕,何幼喜不曾见着自己那如意郎君,心下却觉着高兴。
今日阳光融融,鸿雁高飞。天地广阔、花红柳绿。有人仰首出神许久,如新娘子一样,心头有什么浊气好像也缓缓地松了。木棠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见着许许多多的笑脸,听着许许多多的道贺,有的是刘公子尚未摘取功名的同窗,有的是刘父落魄时走街串巷卖凉面豆腐的旧主顾老街坊,有的是何仁同僚、高门显贵朝中要员,有的是府上色役、奴籍的仆从丫鬟;有人带了大绒花,有人两袖清风;有人出口成章,有人磕磕绊绊。何家的院落好像一个微缩的五湖四海,汇集着各样故事,浓缩了人生百态——满园争春的协春苑,比起来居然寂寥而孤单。夏日的风吹透了衣裳。木棠打个抖,却将眉头舒展。
世间很大,她还活着。
就算独她一个活在这世上,想也足够。
身畔有人絮絮地,又说起刘家不易:为替学生吴惑言伸冤,刘辰被国舅追缉,丢下大好前程安稳人生流亡辗转沦落成个小货郎;纵然如此,依旧教子有方,风里来雨里去攒够其子上京的银两,又有勇有谋探查明黔中道大旱幕后真相。如此才有吕公发声,范廷尉翻案;再往后有左仆射扶持、榜眼功名在身,子子孙孙自是享福无尽。所谓否极泰来,何等风光!连做冰人那状元刘炎,都觉沾亲带故脸上有光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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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最红了脖子的,却是木棠。
或许是小之讨的那口酒太辣,或许是今日的太阳太大,她先是眼热、口热、而后心窝烫得没处说。后来回王府去,倚上门、掩上窗,她点一盏灯,提笔却总也落不下去。今日陪小之玩闹,她也在发髻上束两条铃铛,头脸稍稍一晃就窸窣清脆地响;身上这件赴宴贺喜的衣裙是问弥湘偷偷借的,颜色像杜鹃花,艳得很,却有些松垮,腰间系带多缠了几道,袖子有些长,要伸手捞住。她在灯火下转转衣袖,眼见着流光溢彩、耳听着铃声叮当、鼻子里还嗅着绵醇酒香——是殿下所说,去年赏春时埋下的花雕。小之一时心血来潮亲自给启了出来,还剩半坛,她盛一小杯,却只喝一口。文雀不肯受用,剩下的此刻就在木棠手边搁着。刚进王府有个晚上,就在这个屋子里,就得谢这口酒,她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听到他的实话。可近来他牙关咬得更紧,赌气似的,照面就逃。木棠却浑浑噩噩着,甚至记不起生气。
可她现在要出门去,就像是只什么不知名雀鸟,满插了偷来的艳羽,大摇大摆仰头走出去;那人在院外犹疑了有些时候,四下环顾、却偷偷摸摸要走近来。谁都没来得及说话,木棠的肚子先要咕咕叫——纳采宴人来人往,本就不是安稳吃饭的好时机;小郡主闹腾坐不住,她又是个随扈添头,自然是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对付口腹之欲。肚肠作响是大失礼,林府的路妈妈这么说,宫里的骆姑姑也这么说。可刘公子——榜眼郎并无责难,面前的荣王殿下……
他不声不响,全当没有听见。
后来又是这间小屋,又是这杯酒,只是豪情壮志仰脖灌酒的、变成是木棠。都是饱肚子的粮食,放着也是浪费。她这么叫住要去叨扰厨房的二哥。戚晋微侧过头,倚门长望不言。草丛里的蛐蛐在叫,风声或嫌稀疏。木棠坐在案前,也不曾抬首。
“你不生气?”她问,“不再拐我去百觞楼万觞楼的,怒气冲冲,话说一半,光叫我猜东猜西?”
“我来看小之。你乐意饿肚子,干我何事?”
“可、我回来了。”
“嗯。”
“不是说从何家。”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