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家六曰:“然,鄙人正是谭家六。鄙人与言先生素昧生平,今日突作不速之客,未审言先生亦以为唐突否?”
言永福笑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有何唐突可言。但不知谭老先生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谭家六曰:“说来殊属可笑,鄙人生平无所嗜,唯嗜武技如命耳。数十年来,将宝贵之光阴,浸淫于此,闯荡江湖,寻师访友,南拳北腿,如有名手绝技者,不辞劳顿,跋涉山川,必也登门造访,得研求其拳理。此举似乎有些唐突,但以武林之达人视之,乃属武人应有之事。盖学无止境,不有观摩,何能进步。言先生亦达人,谅亦深明此理。”
言永福曰:“谭老师之意,是又欲与鄙人研究武技乎?”
谭家六曰:“然,但请言先生勿误会,鄙人并非好勇斗狠之徒,且与言先生亦无仇怨,不过夙仰言先生之八拳,拳法新奇,技术超卓,拳理高深,独步天下,因此触起鄙人爱好武技之心,特从峨嵋来此,就教于先生,请言先生赐教一二耳。”
言永福曰:“武林中人有言,搭桥无父子,此言之意,谓一经交手,虽亲如父子,亦无亲情可说也。老师此来,谓观摩武技,但不知如何观摩,岂投拜我门,学八拳乎?抑欲与我较量技术?”
谭家六曰:“鄙人逾六十矣,欲习一技,非有三五年功夫不可,技术未成,吾墓之木已拱,此来乃不过欲与言先生一研拳法耳。鄙人不才,幼习内家金刚气功,凝聚体中金刚之气,颇能抵御外来袭击,普通拳脚刀抢,非吾所畏,常挟技走大江南北,所遇武林人物,少时未尝有破吾之气功者。今闻言先生之拳技高强,故欲相试耳。”
言永福曰:“谭老师乃欲与我一较高下也。老师既有此技,鄙人亦深自敬佩,得老师赐教,曷胜荣幸。鄙人近年已闭门修静,少理尘世之事,今老师惠然而来,鄙人自当奉陪,但不得不先对老师一言。鄙人重申前言,搭桥无父子,若有失手伤及老师者,万望原谅。”
谭家六大笑曰:“当然当然,若我失败,此乃自取其辱,与言先生无干也。”
言永福曰:“谭老师既有心与鄙人切磋,不必心急。我与老师乃上年纪之人矣,皆不欲以胜败传于外,致贻半世之羞。老师可在寒舍小候,待放学后,置酒与老师共饮,稍尽地主情谊之后,再较量如何?”
谭家六曰:“若此,又叨扰郇厨,蒙赐酒肉矣。”
言永福乃请谭家六小坐,来到堂上,先使蒙童放学回家,再命书僮杀鸡沽酒,款谭家六于书斋之中。两人浅斟低酌,情意颇洽。酒酣,言永福命书僮外出,严扃斋门,书斋中只余二人。
言永福曰:“谭老师,现可以较量矣。”
谭家六点首而起,卷起双袖,束紧腰带,扎起子午马,摆开架式,运起气功,以待来势。
言永福暗念谭家六擅金刚气功,非普通拳技所能获胜。练气功者,必有三五处穴脉血海,为金刚气不能凝聚,在此穴脉之上,一击即破,拳经上所谓死角,多在下部与咽喉、眼睛之间。但此重要部份,一击即可攻对方于死亡。谭家六此来并无恶意,又无仇怨,若用毒手置之死地,非英雄本色,但若不将之挫折,则无以显八拳之技术。
言永福又念,彼虽精于金刚气功,但此乃消极防御之术,对于进攻敌人,非有超卓之技术不可,若只能守不能进攻,亦属无用,未知此人之进攻技术如何?想既定,乃决向其死角攻击,先使彼加意提防,不敢轻视,再而试其攻击力可也。
言永福想至此,乃先抱拳,叫一声:“谭老师请赐教!”然后详视谭家六之形势,见其左手护胸,右手伸前,一前一后,严守中门,乃普通之架式耳。乃忽标马冲上,右手一扬,伸两指如白鹤探爪之势,佯向谭家六之面部攻来,欲插其眼睛。
谭家六急把右手一招,招住言永福之左拳,一个黑虎偷心之势,劈向言永福心窝。言永福右手一圈一搭,搭住谭家六之腕,一个连消带打,两指顺势挥前,猛插谭家六之咽喉。谭家六急向后一跃,跳出圈外。
第一回合已完。谭家六暗念,言永福之八拳,果然名不虚传,相交只一合,便知其利害。其发手不独向自己之要害处进击,且其手法,每式均连消带打,攻势严紧而迅速。其发一拳,皆兼攻守两势,与普通之拳技,攻守各势者,迥然不同也。谭家六至此,乃不敢轻敌,全神注视言永福之来势。
在言永福方面,经过交手后,以谭家六攻守之手各不同,攻势缓慢,且向敌人之中门攻击,中门乃防守最严守,精于武技者,攻人之中门,只不过是虚手,藉此以破敌方之守势,移转敌方之注意,俾便于进攻敌人之别处耳。今谭家六攻自己之中门,并非虚手,足见其虽精于内家气功,但只优于守,攻击力量薄弱非常耳。
言永福想至此,自念有战胜谭家六之把握,乃站立不动,双目注视谭家六之势。谭家六凝视言永福,一则作小休,二则暗窥第二次进攻之方法。二人四目交投,乃如猫之伺鼠,互相窥察。
相持片刻,第二回开始。谭家六暗运金刚气功,自以为言永福之拳无法伤其身体,只须掩护眼睛与下部之穴脉死角,便可放胆冲前,当即大喝一声,标马前进,左手护胸,照顾上下两路,以作防守,右手进攻,一个独劈华山之势,劈向言永福口鼻。言永福右手一搭,搭住其手,顺势一挥,猛挥谭家六咽喉。谭家六急把左手扣住言永福之腕,右手欲用内家印掌,向言永福腰间一印。言永福急把身一闪,避过其掌,右手挥拳还击。
二人在书斋内,拳来脚往,战约半个时辰,言永福之拳法活泼迅速,用鹤啄拳猛向谭家六眼睛死角攻来。果然不出言永福所料,谭家六防守之力有余,进攻之力不足,被言永福杀到着着退后,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进攻之力。战约十余个回合,谭家六右拳击来,被言永福左手一搭一推,右脚已到。手脚并用,快捷无比。谭家六立足不牢,轰隆一声,向后便倒。幸言永福之脚,不是向其下阴死角蹴去,只向其脚胫骨一撑,谭家六未有受伤,但已倒地矣。
谭家六既倒,言永福上前抱拳陪罪曰:“谭老师请起,顷间冒犯,当祈原宥也。”
谭家六从地爬起曰:“大丈夫一言九鼎,顷间经已说过,此乃技术上之切磋,老夫技不如君,为君所败,此乃咎由自取,焉有自食其言而抱怨于先生者。”
言永福曰:“世之武师,有不问是非皂白,常因失手而抱怨于人,结下万世不解之冤仇者。今老师恩怨分明,不愧为大英雄本色也。”
谭家六曰:“老夫对于武术,涉猎多年,今竟败于先生,足见先生之技,有过人之处也。老夫未睹先生之八拳前,以为亦是江湖普通拳技耳,今一经交手,始知确有精妙独到之处,先生可解释其拳理,以开茅塞否?”
言永福曰:“谭老师如不以末技为可鄙,鄙人当为老师述之。”
言永福言罢,乃延谭家六坐下,启户命书僮取酒。二人对饮,且饮且谈。
言永福曰:“鄙人得此拳术,乃蒙鹤蛇之启示者。余前习南拳多年,技成后,挟技走江湖,自以为天下无敌也,乃后在嵩山之下,为人所败,羞惭回来,闭户忏悔。一日,忽见鹤蛇相斗,观其形势,顿悟拳理。前习南拳,一手只得一势,即右手攻而左手守,或左手攻而右手守,出势缓慢。暗念拳经有谓敌人未动我先动,此义乃谓制胜敌人,而以迅捷见胜者。自睹鹤蛇相斗后,乃将其势,化为拳式,以一手而兼攻守两势。如此一来,正适合敌人未动我先动之旨。盖一手兼两势,自比一手只一势为敏捷也。此拳一共八式,故名八拳。此技实并无奥妙,只以快制慢,以柔制刚而已。”
谭家六曰:“先生一顿话,使我茅舍顿开。老夫今日蒙先生脚下留情,使金刚气功得以未破,此先生之恩,老夫永矢不忘也。先生之八拳深得拳术之奥妙,他日必能永垂千古,为武林放一异彩。叨扰先生,心实不安,就此别矣,请先生珍重。”
谭家六言罢,吿辞而退。言永福送至门外,一揖而别。谭家六回到镇上逆旅,则王大钧等候多时矣,睹谭家六回,急问老师此行结果如何?
谭家六笑曰:“已得之矣!”
王大钧急问是否已将言永福击败乎?谭家六曰:“非也。老夫来时,已声明只作技术之切磋,只欲探求八拳之精妙,今目的已达矣。”
当下王大钧向谭家六曰:“谭老师对于八拳一技,有何意见,可否提供一二,以供参考欤?”
谭家六曰:“八拳一技,其长处乃在以快打慢,以柔制刚而已。其发拳也因一手兼攻守两势之故,一招即打,此比其他拳技,快一着也。其进退马,多只半步进,紧半步即可直抵敌人之胸,退后半步,即可避去敌人之势。其他拳术,进退步马,多以一步,或三四步,若以八拳相比,便迟缓矣。故八拳能占尽优势者,此也。”
王大钧曰:“谭老师精通内外家功夫,今既知八拳之优劣点何在,自可避其优点,而乘其弱点而攻之,即可为龙凤翔老师雪此奇耻矣。”
谭家六叹曰:“我未遇言永福之时,以为彼是一个粗犷不文之人,但一相见,与所料者竟判若两人。言永福不独拳技高强,且文学湛深,乃一文武兼资之人也,况复义气深重,恂恂有长者风。老夫行走江湖,亦未尝干过一件不义之事,今言永福以义待我,我焉能以德报怨,自毁数十载之声誉乎?凤翔与我,虽有生死之交,但彼生命尚未遭受危险也。至于比武负伤,乃武人常有之事,何可以此小事而结下血仇耶?老夫明日决再返峨嵋,不再过问此事。”
王大钧闻言,为之默然无语,但以谭家六去意已决,无法挽留,乃微微而叹。
谭家六已知其意,乃问曰:“王贤弟岂以老夫西归为歉否?”